1
我是长在教坊司后院的一棵桃花树,三百年来,日日闻听莺歌,看燕舞,自觉不比那些子凡尘女子差。但我谁也不能告诉。我是桃树精,说于谁听怕是都会吓个半死。
可我最近爱上了一个凡尘男子,他是教坊司的乐师,负责调教坊内女子唱歌跳舞,常常也会创作新词新曲,在我身旁的那个大湖边自弹自唱。
第一次见他时,我一眼就看上了他,他仰头望着我满树灼灼,念了崔护那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描写桃花的诗词那么多,偏偏他念这句,这一句好像经年流转中我与他是故交老友,早已认识很久很久了。
当时我大颗泪珠往眼眶子外涌,一树桃花摇曳,落了他一身霞红。
我大把时光就跟在他身边,当然,我隐了身,他不知道。他整日里都要和那些莺莺燕燕的女人们混在一起,我看在眼里,实在难受。于是就在他睡着时,一次次的入了他梦。
梦中,我穿一身大红曳地长裙,站在桃树下蹁跹起舞,舞姿曼妙,如桃花朵朵纷飞于空。
他每次都看得出了神,我伸出手,他刚要抓住,我瞬间消失,很快又在另一个地方出现,笑盈盈的甩动水袖,问:“齐羽,我可比教坊司那些女子美?”
不等他开口回答,我便把他送回了现实。
他醒来,满头大汗,心潮起伏。一连几日后,终于某天深夜,他再次从梦中惊醒后,提笔就在宣纸上画出了我的模样,然后静静望着画纸上的我出神,良久,在空白处题了一行小字。
我倾身去看,恰是那首诗的下半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我与他在梦中逐渐熟络起来,我不再叫他抓不到,他也开始唤我的名字,桃不离。
“不离,谁为你取了这般好听的名字?”他在一次为我抚琴之后问。
我勾了勾眉眼,手指一拈,便飘出一朵桃花在他头顶盘旋:“我似这桃花,对你不离不弃。齐羽,遇见你后,我才为自己取的名。”
他慎重的将我的手捧于他掌中:“可是不离,我只能在梦中见到你。若你不是我的梦,那该多好……”
近些日子我一直在盘算着怎么跟齐羽说出真相,他不想只在梦中见我,我亦是。但我怕,怕他知道我是妖后,再不理我。
皇帝寿宴,着内侍过来通传,要教坊司在那日表演《九歌·山鬼》。教坊使梁谷一连提供了好几个扮演山鬼的舞姬,都被内侍否决。
“吾皇说了,别拿那些子凡夫俗子过来糊弄,山鬼是神女,不说你得给我找个神女下凡,也得找个像样的。”内侍刘公公尖着嗓子阴阳怪气道。
齐羽开始眉头不展,梦中与我见面时,挂在嘴边也是此事。他坐在桃树下抚琴,月光如水,倾洒他一脸。我托腮远远望着他,清秀温润,眉目如画,琴弦在他手下拨动,流出的是扣心的调子。
他突然双手往琴面一按,余音不绝,环绕回荡。
“不离,教坊司根本找不到他们口中形容的那种女人。若有,也只是你。”他疲累的撑着头,长长叹息,“教坊司若完不成此事,必要受罚,我亦要被牵连。我不怕牵连,只怕届时我那些作品再没有机会登上台面。”
我抚着他手,轻声安慰:“齐羽,相信我,会有法子的。”我暗暗下了决心。
那一日,我偷拿了教坊司姑娘的铜镜,对镜涂妆,勾勒黛眉,描绘红唇。
我从树上摘了一朵桃花,唇边一吹,一条大红长裙从天而降,我一跃飞起,长裙软软的落在了我身上,贴着我的皮肤柔顺的垂着。
前庭正在又一轮海选,我刚拐过长巷,就听到了瓷器摔碎在地的声音:“梁谷,你若再弄这些庸脂俗粉耽误咱家的时间,咱家一定要你教坊司好看。”
我跨门而入,盈盈笑在脸上,往屋子当中一立,满屋子皆然向我投来雪白的目光。
我不慌不忙,一边捋着青丝,一边问:“刘公公莫动怒,敢问小女子可否担得起神女山鬼?”
原以为,齐羽一见我,烦闷便会烟消云散。
我的样貌,是三百年来一点一点精雕细琢的,我是桃树精,世人皆夸桃花美,总不能成了精就不好看了吧?莫说人类,就连妖精界,我这副面容也是数一数二,一个内侍若看不上我,才当真瞎了他狗眼。
刘公公看上我,拍手叫好让我在皇帝寿宴那天上台表演《山鬼》,整个教坊司如释重负,没人顾得上过问我的来历,尽忙着伺候刘公公去了。
唯有齐羽,从我露面至今,纹丝不动坐于原位,目光从惊讶,到愤怒,到忧虑,最后到倾颓。
待人群散后,我颤颤巍巍走到他跟前,隔着一张矮桌,我弯身想要抚摸他的脸,却被他反手打开。他提了酒壶直往嘴里灌,我蜷着身子低声唤:“齐羽……”
“啪——”一声,酒壶摔碎在地,他跨过矮桌,冲身上前,一把攥住了我手腕。
我吃疼得紧,忍着不说,噙着泪对上他的眼:“齐羽,你为何生气?为何难过?我明明是在帮你啊……”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自顾问:“桃不离,你究竟是谁?”
我眸中闪过一丝慌乱,沉了口气,如实道:“我是后院那棵桃树,三百年了,成了精。”
他眼皮动了下,忽而笑了,甩手将我扔到了地上,双袖一抖,正色道:“桃不离,我视你为知己,你却当我是玩物。既不爱我,又何必梦中一次次挑逗我?你是妖,妖精都这样水性杨花吗?”
他话说得太重,我气不过,捧着脸嘤嘤直哭,泪珠一颗一颗钻出指间,砸在我金缕鞋面上。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我四周的琉璃灯光遮了一半,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不离,我日日盼你出现,为何你偏偏选择今日?”
2
那日,齐羽告诉我说,殿前表演《山鬼》,若被皇帝看上了,此生就要永留后宫了。即便我是妖,随意施个法术就能逃离,但整个教坊司都得跟着遭殃。
我急着去找刘公公,我想告诉他,我不去皇宫了,我才不要当妃子,我的心上人只有齐羽一个。
齐羽一把握着我细长的手腕,大红裙裳被拽掉了半截袖子,一声撕裂响,我顿时醒过神来。
“不离,你现在去,有什么用?”齐羽的声音一瞬间沧桑下去,像吞咽着说不出的苦楚。
我“刷刷”落泪,衣袖在鼻翼下一抹,扭过头去冲齐羽笑着:“相信我,会有法子的。”
我日行千里,吞风吻雨,四处打探这世间可有抹去记忆的办法。若赶在进宫之前把那些人的记忆统统抹去,岂不是永绝后患?
傍晚时分,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了教坊司,前脚进门,齐羽就箭步冲过来紧紧抱住了我:“不离,我还以为你走了。你既走了,为何要回来?”
我安心的依在他怀里,喃喃说:“齐羽,我若走了,你怎么办?我说过,不离不弃。”
我问遍高山大川的精精怪怪,没人敢替我抹去真龙天子的记忆。皇帝正气不侵,若着了妖道,天下离大乱也就不远了。除非那些心思不善的妖精,存心祸国殃民,到底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距离皇帝寿宴还剩三日时间,这段日子以来,整个京师一直黑云压顶,隔三差五下场暴雨。
我们排练的场地从露天换到了室内,管弦奏响,靡靡柔柔。
齐羽的琴抚得极好,我在场中甩袖起舞,他在侧为我伴奏,唯有那一时,我才觉得我们合二为一,不离不弃,再没有那些羁绊和忐忑。
刘公公常来催促进度,看了我们不下一场排演,每一次都眯起他那双精明的眼睛,一下一下的拍着掌,十分满意。
暴雨不断,他来时心情总是沉重,翻来覆去的念叨:“寿宴将至,天公不作美。吾皇心情欠佳,尔等届时务必好好表现。”
梁谷一个劲赔笑,连声应诺:“奴才们一定不负公公期望。”
我牵着齐羽的手飞奔到那棵桃树下,驻足仰望,他伸手触碰桃花,花枝自行断裂,落于他的掌心。他一惊,回头看我。
我笑得明艳:“齐羽,桃树是你的,桃花也是你的。”
他眸中情愫深不可测,不言不语,一直凝望着我。
我背过脸去擦拭一滴泪,抬起头来,依旧笑魇如花:“我一定不会做皇帝的妃子,这一世,我都跟你在一起。”
我坐在辛夷车内,众星捧月般被推进皇宫,送上大殿。齐羽抱着他的琴怔怔的看着我款款移步至殿堂中央。
皇帝端坐大殿之上,笑吟吟的不住点头,他示意左右,琴弦始起。
我欠了欠身,水袖一抖,合着音律开始起舞。唇齿启动,空灵飘渺的曲调也一并唱吟出。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偶尔和齐羽眼光碰撞,他眼眶泛红,似蓄着一汪不敢落下的泪。
他一定听得懂,即便天下人都在此处,那一字字,一句句,我亦只想唱于他一人听。
这一场表演,满堂喝彩。皇帝当场下令,大赏教坊司,众人跪谢皇恩。他命太监端上来一方红木盒子,打开给我看,内装一支坠着桃花的步摇。
“不离姑娘,唯独你可配得上这支桃花步摇。”圣殿之上,皇帝的声音温柔宠溺。
我笑盈盈捏起步摇,眼波流转,反手轻轻插于发间:“奴婢谢吾皇恩典。”
……
我一夜未眠,坐在大湖边看月亮的倒影。手中石子一掷,月影零碎,影影绰绰,很快就又拼成了个圆。
月圆人难圆。
齐羽替我披了件氅风,坐到了我身边:“不离,皇帝明日就会下旨,要你进宫。”
月光碎在我和他之间,两个人的影子从地上看,仿佛连在一起。
“齐羽,我说过,我不会进宫。”我一字一句道。
他猛地抱住了我,用尽全力,好像要将他的骨骼陷进我的身体里:“不离,你离开吧,自由自在的做你的桃树精,不要捆缚在这里。”
我头摩挲在他耳边,闭上双眼感觉他的气息。
他身上有好闻的桃花香,比我自己更好闻,莫不是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连气息都会变的一样?离开他,我还要用多长时间才能遇见这样一个人?
我吐了口芳气,他便昏睡在了我怀里。我一拂袖,送他回去了卧房。
我慢慢取下发间的步摇,直插胸中,殷红的血不一会儿浸湿了我胸前一大片……
3
次日,教坊司一片大乱。皇帝封妃的圣旨传来,梁谷捧着圣旨一个劲儿跪地磕头。
昨夜,那个在圣殿之上以一支《山鬼》舞获得皇帝青睐的女人,用皇帝亲赐的桃花步摇自杀辞世,尸体倒在后院那个大湖旁。
那棵长了三百多年的桃树一夜之间花叶凋零,枝干一节一节的掉,正午时候,一声闷响,整棵树都倒在了地上。树皮一碰就剥落,树干里头空空如也。
我嗑着瓜子,坐在教坊司内高高的入云楼楼顶,悬着两条腿,一下一下的晃荡。
我只不过使了个障眼法,留下一具假尸体。从此为皇帝起舞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爱娶谁就去娶谁,反正娶不了我。
齐羽在慌乱穿梭的人群中伫立不动,定身了一般。
我忙吐了一口瓜子皮,他这副样子,叫我不由心疼。
我暂时不能告诉齐羽真相,梁谷贼精明,齐羽若知我是诈死,定不能表现出太过悲伤,一旦被梁谷看出端倪,不定生出什么乱子。
为了日后长相厮守,今时今刻,我只能让他承受这般死离的苦痛。
齐羽,齐羽,我们很快就能在一起了。
很快,新的圣旨送达。
皇帝为向世人彰显情深义重,颁旨,无论生死,我都是他的妃子,以妃子之礼安葬,并请高僧为我超度七日七夜。
我惊得差点没从楼顶翻下来,一时间急得团团转。方才看了半天教坊司的热闹,这会儿轮到自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我道行不高,若请来圣僧超度,他们一眼就能看穿我的小把戏。
这下当真是进退不得,我的妖精身份,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夜静如一潭死水,我留下的假尸被重兵看守,择日入殓。昔日歌舞升平的教坊司似笼上了一层灰尘,夜色中怯怯的缩着手脚。
我悄悄飞到了齐羽楼阁的窗前,施了个法,尽管窗闭着,我仍能看清屋内的一切。
他双手捧着那幅为我所作的画卷,烛火下,一寸一寸铺展开来。泪水一滴滴打在画卷上,洇湿了一大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