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下的灯火亮如星子,天上的烟火怦然绽放,元夕之夜,华光漫天,仿佛将有神仙下界。然而,当热闹散去,没有神仙临世,只有山中纷飞的鹅毛大雪。
看着前方挤成一团奔逃的姑娘们,早有准备的俞雪霁笑着撑起伞。
满脑子只有女红的同龄人不待见她、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可她无所谓,落了单做独行侠没什么不好。
她可是要成为江湖游侠的人,逍遥人间行侠仗义才是正道。
头顶忽然一声炸响。
俞雪霁抬头,绛紫色的天边闪过一抹白光,恰似闪电,却带着灼目的光晕——正向自己扑来。她心觉不妙,提起裙摆向树林跑去,奈何光团速度异常快,骤然砸落在她头顶。一阵眩晕过后,眼前的金星消失了,路上有一块扎眼的雪色。
金缕镶边的雪白长袍,裸露在外的葱白皮肤,在青黑色血污衬托下,宛如话本里现身的鬼魂。
未来女侠俞雪霁两腿发软,不争气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白色的一团闷哼一声翻过身,被划破的衣衫下是破损的肌肤。不是什么鬼,是个虚弱的青年,被雪水打湿的碎发下隐约可见俊俏的面容。
她鼓足勇气靠过去:“你……受伤了?”
“我当然知道,不然怎么会掉下来。”他有气无力。
让这么个伤者在下雪的山中过夜实在有违侠者仁义。俞雪霁在他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青年出乎意料地轻,她几乎没费力便让他倚着自己站起来。
耳畔吹来一股温热气息。从没有和男人这样近距离的接触,她低头藏起自己滚烫的脸颊。
“我,我先带你回家吧。”
俞雪霁半梦半醒间惊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一双手,猛地醒来。
窗外已是雪过天晴。青年端坐在床沿,农家布衫外披着洗净的雪色白袍:“昨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是昨晚摔倒在路边的人,被她捡回家的那位——和天光一起落下来的。
可能是出场失败的神仙吧。
想到自己竟然和大神同坐一堂,她在心里惊喜地转了许多个圈,眼前闪过许多民间的仙侠轶闻,然后小心翼翼地问:“神仙哥哥,你要来接我飞升吗?”
“不是神仙。”青年愣住,继而无奈道,“我叫谢天霜。”
“那你是飞升之后不小心遭了天劫才掉下来的?”
谢天霜看着身量约莫只到自己胸口的女孩:“怎么这么执着于修仙?”
“不是修仙,我比较喜欢人间。”她纠正,又问,“你能教我武功吗。”
他哑然失笑:“姑娘家学武功做什么?”
又是这种说辞。俞雪霁撇撇嘴:“当然是成为女侠,游行天下。”
青年颇为意外地点了点头,眉眼随着微笑扬起,摊开的手指不经意间扣住她的小手:“好,救命恩人,我来教你其他人都不会的剑法。”
2
然而俞雪霁没有时间练剑。
未来女侠的新一天是从拔野草开始的:俞家承包了村里的茶园,父母天未破晓时便收拾了昨夜晾好的花茶进城摆摊去了,留她守着茶田。
辰时,谢天霜回到院落,在屋里转了一整圈不见人,绕到后院才在半山坡看见了女孩。她穿着素色长衫,衣摆沾满泥土,怎么看都不像个侠客。她左手捧右手,柳叶眉微蹙,肩膀微微颤抖。
看来是不小心割伤了自己。
他叹着凡人的愚蠢,却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走近才看见她贯穿了掌心的伤口,十指连心,必然会痛吧。
俞雪霁循声回头,碰倒了身边的竹笸箩,茶树花撒了满地。
白衣青年蹲下身与她平视。他握住她的手腕,用一根柔软的绫罗缠住伤口。雪霁吸着鼻子,嗅到青年身上的浅香,不像人间任何一种花香。但谢天霜很快就放开了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开始收拾地上的花。
她看到他手上的动作,不顾手伤就扑了过去。
“笨手笨脚!
“这么粗鲁,把花碰坏的话我就白摘了。
“这么嫩的花都下得去手,你该不会是江湖上的采花大盗吧。”
谢天霜的眼皮跳了跳,这么多年都没人敢这么说他。而且小姑娘用力过猛,接着冲劲把他推倒在地,并成功骑上他的大腿。
他皱着眉看她表情复杂地蹦起来,目光左右躲闪着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里?”
谢天霜并不想向她报备自己的行动,随口道:“在你家厢房借住几天。”随后他又问,“你怎么每天都一个人?”明明刚才茶田外有一群豆蔻少女一起放着纸鸢,他以为她也会在那里。
她低头揉着手心的茶树花,嘟囔道:“师父和我一起,我就不是一个人了啊。”
还真是让人感到意外的小姑娘。
他在茶园外站了半个月,只是看她忙忙碌碌,觉得人类好笑之极。今天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近距离插手,却是因为看她惯用手受了伤,于心不忍。
晌午时,谢天霜帮她背了满满一筐茶树花回家。
他从柴锅里端出午饭,在俞雪霁对面坐下。虽然他不请自来,小姑娘还是艰难地用左手拿着筷子,把半盘糯米丸子拨到他面前。
对谢天霜而言,千般佳肴其实都食之无味。可他看见小姑娘闪闪发光的眼睛,也说:“好吃。”
“那我以后都做给师父吃。”
他笑:“等你手艺好了,到镇上开间铺子也不错。平平淡淡才是真。”
雪霁鼓着嘴:“不行,我日后一定要闯江湖去的。对了,你什么时候教我剑法呀?”
谢天霜从未料到小姑娘说的女侠梦是认真的的。凡人真是难懂,知其不可而为,还不听劝。
他莫名觉得有趣。
子夜时,俞雪霁醒过来,站在厅里倒水。水声之外,她听得屋后的茶园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抄起谢天霜挂在门外的剑跑了过去——虽然她不会用,比划比划威慑一下也不错。
茶树间的黑影闻风而动,闪到她面前。
是剑的主人谢天霜。
场面一时变得尴尬,雪霁怨念道:“你怎么又在这里?”
其实谢天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半夜出门。
他不想承认、更不可能告诉她,自己会因为白天被她骂了一顿,在睡不着的夜里出来研究这些凡间植物。
他没有解释,只是说着“春天夜里冷”,推着雪霁的后背和她回了屋。
3
俞雪霁受伤的事瞒着父母,不能减少工作量,多亏谢天霜帮忙,于是她热情洋溢地冠他以“大侠”之名。
谢天霜只是笑:“你心里的侠只是这样而已吗?”
“好心教我还不收学费的师父就是大侠啊。”
她说得太过真诚,他怔住,缓了一会儿才道:“报恩而已。”
树林尽头,一袭白衣的青年身处碧绿的树影间,脚尖点地,提起手臂,剑尖上扬指向天际,动作如行云流水。他的衣袂迎风飘起,身侧荡起水花般的流光,如片片碎玉,反射着阳光的金色,唯有绝美可以形容。
俞雪霁抱着谢天霜交给自己的秘籍,看得入神。
“神仙舞剑。”她如是评价。
于是他问:“你相不相信神仙?”
雪霁托着腮,歪一点头:“虽然老人们都说是山神在庇护我们,可我觉得只有自己靠得住。”
“哪怕父母也不行?”
俞雪霁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他们是无儿无女才收养了我。我的父母进京经商时,在一个山头遇到了土匪,他们……”她停顿一下,一手握拳,另一手拍了拍青年的肩,又道,“我不会被这些命运打败的,我们女侠……”
“好。”谢天霜兀地打断她的话。
树林的阴翳掩埋了他眼底涌动的光影。
他们在山巅度过了炎夏和商秋。俞雪霁在他身后,跟着他的动作旋转跳跃,也学到了些新奇招式。
等到了冬季,她不需经营茶田,谢天霜却突然忙了起来,一周有三日不见人影。
大雪初晴后的一日,黄昏将至,雪霁像往常一样等他踏雪而来,只不过这次他带了个眉清目秀的豆蔻少女,少女一路尾随他进了门。
“久闻谢先生轻功之名,我想拜师。”
雪霁悄悄翻了个白眼。
谢天霜只道:“江湖广大,在下只是无名小辈,姑娘为何执着于我?”
少女执着地看着他:“谢大神何必自谦?”
谢天霜好言相劝几次,但盈盈仍旧每日必来,一来就缠着他,诗书礼乐轻功剑法无话不谈;而谢天霜,一来二去似乎是和她眼熟了,不赶她走,也再未表达出不耐烦。
他的和颜悦色或许是因为教养,或许是因为——他也会有喜欢的人?
雪霁不敢想这种可能性。
这一个月对她而言如同一整年,等茶树花开都没有如此焦躁。
盈盈喜欢在谢天霜身侧打转,舞剑划出漂亮的光影。她从白衣青年身后飘过,走到雪霁面前,朱唇带笑。
“他说得对,天下这么多武林高手,不要在一棵树上纠缠。
“不过你猜猜,我是他的第几个徒弟?
“他这人游戏人间,你别当真。”
俞雪霁全程无言以对,只得瞪了盈盈一眼,转身蹬蹬蹬地进屋。
她后背抵着门,捂住心口,那里饱胀得快要炸裂,里面盛满了谢天霜扔进来的、沉甸甸的东西。
她想做女侠。
侠者扶贫济弱,挽回那些不公平的命;侠者敢爱敢恨,不被感情困扰;侠者独行江湖,快意自由。
无拘无束逍遥此生固然好,但无所凭依的生活,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进来她总会在幻想江湖时,在画面边角看到负手而立白衣青年,他笑意盈盈,只看着她一人。
没人告诉她,她为什么会看见谢天霜。
是依赖吗,还是,别的情感?
谢天霜把门撬开,走进屋,看见小姑娘抱着双膝把自己团成一个茧。他在床边坐下,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她走了。”谢天霜说,“这里只有我和你。”
她不知前因后果,茫然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