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静静和衣睡去,不离朝夕。
民国十五年,她初遇他的第一个年头。
“哟,这不是顾二少吗!怎么今有闲心来这听戏了!”十二月的北平,冷的厉害,外面还下着大雪,雪花纷扬落下。他披着大氅,脖子上还围着欧式围巾,围巾的颜色和这雪花并无二致。
顾少初瞟了他一眼,唇角勾出一个弧度,环顾一下四周:“挺热闹的啊!”说话的戏院子老板回给他一个笑脸,微微躬身道:“来,顾少,请上座。”场内与外面冰冷的天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台上演的如火如荼,台下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唱到动情处,竟有人默默掉下眼泪。
“装不完的欢笑,卖不完的唱,烟花生涯断人肠,怕只怕催花信禁风雨急,落红纷纷野茫茫。”
那优伶唱道,不知是说戏中人还是自己。顾少初选了个看戏的最佳位置,他抿了一口茶水,过了一会觉得有些热,脱下大氅和围巾,随意地扔在桌上。
“这戏,甚是无趣。”顾少初的话从他那凉薄的唇迸出,轻轻地无形中伤人。他用手支着脑袋,眼神涣散的看着场中人包括那戏子。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听戏也听不懂,今天来这也不过是躲躲家中扰人的吵闹。
外面的雪依旧下着,顾少初看着那优伶如水的眼眸,听着这出『桃花扇』,合眼睡去。
风停雪住,日落黄昏,优伶卸下妆,是一张清秀水灵的脸庞。
快散场时,一位常来听戏,穿一身长袍马褂的人问道:“老板,今天这出戏唱的挺不错,不过那角不是紫岚小姐吧?我倒是没见过。”
“紫岚前些时候病了,这次是我们戏班子一个小姑娘阿离顶的。”戏院子老板好像很满意这样的话,就回答了他。
“那姑娘身段很好,唱腔也很婉转,是个可培养的好苗子啊!”
“借您吉言嘞!”
顾少初再醒来时,是被一个轻柔的女声叫醒的。“这位先生,醒醒,醒醒!”他的肩膀被人推了推,微微眯起眼睛,大氅从身上滑落。睁开眼时,一位眼眸明净,乌黑色的长发用发带随意束着,身上戏服还没脱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那姑娘见大氅掉落连忙捡起,掸了掸上面不是很多的尘土,然后递给了他。顾少初忙接着,披在自己身上说了句:“谢谢。”他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边围上羊绒围巾边问:“戏散场了?”
那姑娘笑道:“早散了,这位先生好生有趣,别人到这戏院子都是来听戏的,你倒好,来这里睡觉。”
那姑娘笑的时候脸上有梨涡绽开,葱白似的手指捂住嘴。顾少初生平第一次被女人取笑,也不知他作何感想。顾少初没有回话,望了她两眼:“你就是唱戏的那个吧?是你把衣服披在我身上的?”
“嗯,是的。”顾少初心中微微有些触动,这种事情也只有儿时记忆中才有吧。他起身准备离去,忽道:“你叫什么名字?”
“花离。”
“阿离呀,包厢人都走了吗?”戏院子老板问道,老板四五十岁,走起路来微微有些驼背,双鬓微霜,眼神中透着三分精明,做起事来很是干练。
“走了。”花离说道。
老板略微思索了一下,对她道:“哦,没事了,你先下去吧。”
他初遇她时,他二十九岁,青春快到了尽头,剩下的岁月需要有一人陪就足够。幸而,遇见了她。
她初遇他时,正值青春年华,十七妙龄,豆寇年华,年少的心事,只需一眼便可看透,有些人注定遇见了就要刻骨铭心,只是一个瞬间,便已确定。
“少初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整天在外面瞎胡闹,多把心思放在家里,我们顾家可就你一个男丁了。”清幽雅致的房间,一位年级稍大的妇人语重心长地道。
“母亲,我知道了,我有些累了,可以让我一个人休息会吗?嗯?”顾少初清冷的声音传出。
那妇人是知道他的脾气的,看了他两眼:“那好吧,你就好好休息吧。”掩上房门后,轻声喃喃道:“开过年后,少初可就已到而立之年了,可这婚事却迟迟没有着落,都这么大个人了,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终身大事,唉,这孩子!”
天晴雪霁,街上有些地方还有未化的积雪,正是快过新年的日子,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冰糖葫芦,新鲜的冰糖葫芦唉!”有小贩叫嚷道。
卖菜的老农戴着白色头巾,蹲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着旱烟,烟圈上涌底下是一张沟壑丛生,还带着微微笑意的脸。有卖春联和烟花的小贩,木然地看着人群,似乎有心事。
戴着毡帽,穿着黑衫的男子,打扮时髦,衣着鲜艳的妇人,穿着学生装,稚气未脱的孩子,还有一脸严肃,认真执岗的警察。大街上满街跑的人力车夫,冬日里却汗流浃背,再看看坐在车上的绅士贵妇,还嫌穿的不够缩了缩脖子。
有驼队从街边穿过,驼铃声响,骆驼慢悠悠的走过,而它身旁却有速度极快的电车闪过。有不懂交通规则的人力车夫被警察抓到训斥一番,众人都习已为常,偶尔有好心的人拍拍他的肩,善意提醒他一下。
众生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擦肩而过,在自己的圈子有自己的事情,偶尔会有交集,但过后仍旧过自己的生活,也许以后也不会相遇了吧。
前门大街的老字号药铺“同仁堂”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谁会想到它真正的主人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年轻人。
“阿离呀,再过几天就快过年了,你去上街买些吃的,置办些年货。”戏院子老板塞给她一吊钱,通共是五十枚铜板。花离接过后,心道:正好可以去看看虎子他们。她应了一声准备出门,谁知老板却又叫住她,掌心多了几枚亮亮的东西。
“这是?”花离惊讶地问道,老板得意地说道:“上次唱戏的报酬。”
“这也太多了吧!”要知道绸缎庄普通伙计一个月的薪水也不过是一枚大洋,自己一次登台唱戏就可以得到这么多钱!
“拿着吧。”老板客气地说道。花离接过,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拿出一个揣在兜里。“以后好好唱戏,我保你赚大钱。”“既然吃了这碗饭,我自是会好好干的。”
北平胡同内,一群孩子疯着跑着闹着,有的小孩子鞋子都跑掉了,他们大都流着鼻涕,穿着补丁的衣服有一层灰,笑容天真,眼神澄澈。
花离喊住其中一个小孩,“虎子”。小孩子一回头,看见是花离姐姐,就立马奔向她,稚嫩清脆的童声:“小花姐姐!”
花离递给他了一串糖葫芦,周围的小伙伴都很是艳羡,虎子尝了一个后看看他们:“想吃吗?”“想。”一群小朋友道,虎子把剩下的糖葫芦都分给他们了,不多不少正好够,小孩子吃完以后都满足的离开了。
胡同里一个大杂院内,不少普通老百姓在这里居住,他们有的是街上卖苦力的人力车夫,有的是早上起来叫卖的菜农,有的是跑堂的伙计。他们都是北平普普通通的市民,用自己的方式在这里生活,挣钱,养家。
他们是最朴实的劳动者,是社会这个机器能运转的基础,但同样他们是这个社会里最底层的人,干的是最苦最累最卑贱的活,得到的却是最微薄的薪水。
可是他们有一点,至少比这个城里某些地位高贵的人强,他们知道怎样活着,为什么而活!凡丧失良心和底线的人,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人啊,活着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大杂院内,一个最不起眼小屋里,一位年迈的老妇人在床上躺着,不时咳嗽几声,花离和虎子走进屋里,她见状道:“邱奶奶,我给你买了百草梨膏糖,对治疗你的哮喘有好处。”
“唉,我这把老骨头随时都可能死了,还难为你破费买这些东西,这么些年了,我和虎子多亏有你照顾。”老妇人孱弱的声音微微道。
“奶奶说这些做什么,当年我差点饿死的时候,还不是你给了我一口饭吃,大家都不容易,能互相照应一下就互相照应一下。”
邱奶奶起身从床上坐起,拉着花离的手说:“前些日子有个好心的年轻人来给我们义诊,他也是这么说的,真是谢谢你们呐。”又问道:“还没吃饭吧,我去给你做。”
花离道:“不了不了,我还有事要办,这是八十个铜板,你们先拿去用。”花离拿出一个灰色的小钱包递给她,这是她今天拿那一块大洋兑换的铜元。剩下的钱她用来买梨膏糖和糖葫芦了,还有一点点钱她准备自己去买点吃的,再为虎子扯一身新衣服。
“奶奶,我今天刚好要去街上为戏班子置办些年货,我可不可以把虎子带上,去给他量个尺寸做个新衣服。”
“好啊,你自己也得置办一件,过年吗,小姑娘也得穿的漂漂亮亮的,我们阿离啊可是最俊的呢!”邱奶奶看上去心情不错,不过花离的钱她始终没接,又说道:“你在戏班子里也不容易,这钱自己拿去做套衣服吧!”
“我自己的钱够用,你现在缺钱看病治疗,虎子还小,家里又没有人可以去做工挣钱,你们祖孙二人还要吃饭呢,再说过几年虎子就到了该上学的年纪,这钱什么时候都有用,你就先收下吧。”花离娓娓道来。
“可是我们非亲非故的,再困难也不能拿你挣的血汗钱啊!”邱奶奶的态度很坚决,看来是决意不要这钱了。
“花离心中早就将你当成了亲奶奶,也把虎子当成了我的亲弟弟,奶奶难道不认花离这个孙女吗?”
花离有些委屈,“非亲非顾”这个词就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头,她的父母都是流民,沿路乞讨才来到北平,在她十一二岁的年纪母亲病死,父亲不久也饿死了,家里一共三个孩子,大哥当年抓壮丁去了军队战死了,还有一个小妹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头,也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是生是死!饿了三天三夜之后幸而遇见好心的邱奶奶,给了她一口饭吃,她才活了下来,现在的班主收留了她,如今才有一个有吃有喝可以居住的地方。
邱奶奶听完她一席话流泪道:“好闺女,你以后就是奶奶的亲孙女。”她抱了抱花离,算是收下了这钱。见邱奶奶把钱收下了,花离这才安心然后带虎子去上街了。
走出胡同口的一瞬间,迎面走来了一个穿着亚麻色长款风衣,戴着灰白条纹贝雷帽的人,他的身上还斜挎着一个黄色的包,花离不经意一瞥望见了他脖子上熟悉的羊绒围巾,“是他!”她心中一喜,说不出怎样一喜,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
而在一旁的小虎子瞬间叫出声来:“少初叔叔。”顾少初也认出来了虎子,摸摸他的小脑袋温柔一笑:“小家伙,又跑哪里疯去!”
花离一时有些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认识虎子,看他的气度与穿着应该不是来自普通人家,戏院子的上等包厢也不是谁都能去的,他,究竟是谁?
顾少初的视线也移向了她,一身蓝色印花棉服,素净的面庞,乌发梳成了辫子,一双小鹿般的眼睛正惊异地打量着他。他略一恍神,忽而记起:“花离姑娘。”
她听他叫出自己的名字时,心中莫名一动,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眼前这个人,面容算不上十分俊秀但还是有几分俊朗,看起来有些斯文,褪去了少年的鲁莽清涩但眼神分明保留着几分年少热血,头发梳成了中分,几缕额前的碎发遮住了本就不浓的眉毛,鼻梁笔挺,嘴唇纤薄。整个人周身有一股清淡儒雅,人畜无害的气质。
顾少初见他半天不应答,又见她那呆滞的眼神,靠近又问了一句:“花离姑娘?你在想什么呢,嗯?”(作者内心os:谁让你长的这么迷人,女主都犯花痴了,这男人怎么不一举进攻,直接拿下啊,真是个呆子,难怪二十九了还找不来媳妇,活该单身,哼╭(╯^╰)╮)
花离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忙言道:“我只是惊讶先生为何来此?”
“少初叔叔是来给奶奶看病的。”虎子忍不住插嘴道。顾少初笑骂了一句:“你个小机灵鬼!”
“你是医生?”花离忽然想起邱奶奶说的之前有一个年轻人来给她义诊,看来这个年轻人就是他了。顾少初楞怔了一下:“医生,可以这么说吧,我之前在国外攻读的是医学。”“可是你这么年轻,有经验吗?”花离还是有些疑惑。
顾少初似乎被问惯这个问题了,调侃道:“难不成只有满头苍苍白发,留着胡子故弄玄虚的老头才会治病,那下会我把自己化成这个模样,这样你可该相信了吧?”
“小花姐姐,少初叔叔可厉害了呢,胡同口李爷爷的腿疼病就是他治好的呢!”虎子又再一次为顾少初说话,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个叔叔。
花离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啊,我见过很多的医生都是老中医,很少见过像你这么年轻的医生,所以有些担心。”她有些小心翼翼试探地道。
顾少初看出了她的窘迫,摆摆手道:“没事的,大家以前都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已经习惯了。”
花离想起自己还有些事情,就拉过虎子的手对顾少初说道:“那既然先生有事,我就先走了。”
顾少初还想问她,谁知她已离开了胡同,顾少初心中也不知为什么竟生出一些失落懊悔。心道:就这么走了。
他给胡同里一些治过病的人家送了几帖药,最后一个去的是邱奶奶家,他开了几服药后,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准备离去之际瞥见了桌上放着的百草梨膏糖,顺口说了一句:“梨膏糖好,可以来疗治您这病。”
邱奶奶看他夸这糖,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孙女买的。”顾少初忽而想起了花离,那个小姑娘,邱奶奶口中的孙女想必就是她吧,梨园戏子竟会是普通老人的孙女,顾少初唇角勾出一个弧度,北平城,真是奇妙!
“有时间你可以见见我的孙女,你们年轻人总是有话聊的。”顾少初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已经见过了,是个很好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