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漏不知道滴到第几声,江峮突然睁开一紧闭着的眸子,直直望向眼前手里拿着经书的老者。
“爷爷,明日里我要去云府提亲,求娶云锦。”
屋里本就极静,江峮这话刚说完,四下里的仆人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要知道老侯爷最烦小公子要娶云家嫡女的事情。
“不准去!”江老侯爷重重地把经书放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这位一生戎马,在前线英勇抗敌的大将军大英雄吹胡子瞪眼和孙儿闹脾气。
“理由?”江峮不以为意,似乎已经习惯老爷子的任性。
“她比你大三岁,是你姐姐!”老侯爷气呼呼地拿起身旁的一盏茶一饮而尽。
老爷子打小是瞧着云锦长大的,但就算如此也无法接受自己一直当孙女的人抢了自家宝贝孙儿。
“大三岁又如何?”江峮摩挲着手上的佛珠,心下不免想起那日雨亭下哭得稀里哗啦的云锦。
他眼底一柔,嘴角也多了几分笑意。
“你莫想她!”瞧着自家孙儿一脸被狐狸精迷住的混账模样,老爷子心里就憋的慌。
“……”江峮淡淡地瞧了一眼孩童似的老侯爷,打算起身离开。
“你别忘了,你可是能成大德的人!怎么就被女色迷成这副不争气的样子,你莫要再去见云锦了!”老爷子痛心地怒斥江峮的种种行为。
“我不但要见她,今日还要与她一同过今日的中元节。”
屋里的仆人听到这句话头几乎要低到地上去,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不知道。
“你!”老侯爷气呼呼地又喝了杯茶,感觉自己一把年纪要被这小孙儿给气死了。
2
夜色如水,临安城的街道上此时已是熙熙攘攘,往来行人络绎不绝,一时更是好不热闹。
空旷漆黑的夜空不时有孔明灯飘过,穿过无边的岑寂,带着亲人最真挚的祝愿飘向另一片虚无……
临安城的灯火悉数亮了起来,街道边各式花灯无数,偶有烟火在远天边嘭地炸开,整座临安城顿时亮如白昼。
桂花糕甜腻腻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散开,各路小贩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远处高山上依稀传来清澈空灵的笛音,山脚下路过的人不时驻足谛听,一时有的路人更是听痴了,甚至跟着笛声哼上一段。
云锦望向合欢树下的手持玉笛吹奏的江峮,一树的合欢花随着夜风摇曳,灿若云霞。
不时有花朵从枝头掉落在江峮的衣衫上,笛声不歇,却凭空使江峮多了些烟火气。
祈福用的红布条挂了满树,红布条上扣着的的铃铛叮铃叮铃发出柔和清亮的声响。
传说这棵合欢树是白娘娘嫁给许仙时用法术种下的,只要有情人在树下共同祈福,两人便会白头到老,万事和顺。
云锦摸了摸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自己好像重生回来就特别爱哭,关于江鹤亭的任何一点都能使她痛哭流涕。
她低声跟着江峮的笛声轻轻哼起来:“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记忆与上一世临死前的场景慢慢重叠,无边的烈火愈来愈烈,她的声音也渐渐嘶哑颤抖。
这首曲子是上辈子江峮为她吹奏的最后一曲,当时大火几乎烧毁了一切却唯独没有淹没笛音。
那时云锦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江峮抱着她的尸身死去,她挣扎她哭泣却无能为力。
从前她一直觉得江峮离自己太远,自认她自己一直是个大俗人,甚至靠不近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江鹤亭。
直到自己死了才堪堪知晓……
夜风突袭,远天边星光璀璨,倒映在江峮的眼底,再慢慢破碎开。
江峮垂下袖子,玉笛紧握在手中,白玉表面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心定下来。
“怎么又哭了?”他声音虽低,却好似金石坠地。
近些日子云锦虽对他态度亲密许多,却不知怎么的变的十分奇怪,更是时不时偷偷抹泪哽咽。
江峮虽是不多言,但心里一次次都在记着。
今日本是过节,他便约了云锦出来散散心。云锦总是闲不下来,反倒是近些日子倒是静下来不少,不会四处惹事生非了。
到了合欢树下两人本打算祈福的,云锦突然嚷着让他吹一曲《短歌行》。对于云锦他向来有求必应,即使自己耻于在人前出风头的事,但还是乖乖应了。
本是想着能让云锦高兴,不成想这下子惹得她哭得更凶。江峮平日里饶是再聪明此刻也是不知所措,慌了手脚。
他最是见不得云锦委屈,哪怕是他给的委屈也不行。
“没什么,就是曲子太好听了,想起些往事。”云锦缩了缩瘦弱的肩膀,拿绣着海棠花的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你有往事是我不知道的,恩?”江峮突然走进云锦,两人靠得极近,几乎连彼此之间的呼吸声都能感受到。
云锦呼吸一窒,有一瞬间几乎又要红了眼,但又硬生生憋住。
老合欢树的叶子哗啦啦的响动,烟霞般的合欢花簇簇落了一地。
无尽的长夜里一盏盏孔明灯摇摇晃晃的,不远处的楼头上皆挂着祈愿灯。
山下的临安城灯火葳蕤,百姓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小童举着花灯骑在自家爹爹的脖颈上咯咯直乐,一盘糕点出锅又瞬间卖完,各处众生,生机勃勃。
这时山巅上的寺庙响起阵阵沉郁的钟声,低沉悠长的《叩钟谒》从敲钟的僧侣口中慢慢吟出,庄严神圣。
“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
干戈永息甲马休征阵败伤亡俱生净土
飞禽走兽罗网不逢浪子孤商早还乡井
无边世界地久天长远近檀那增延福寿
三门镇靖佛法常兴土地龙神安僧护法
父母师长六亲眷属历代先亡同登彼岸
南无清净法身毗卢遮那佛
南无圆满报身卢舍那佛
南无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
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南无极乐世界阿弥陀佛”
“要是没有我,你是不是就会过着这种晨钟暮鼓的日子。”云锦始终没敢望向江峮,她微微低了头。
“是。”江峮语气平淡,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墨竹大氅替云锦裹上。
“你身子骨弱,当心受了寒气,到时候喝药又得哭鼻子。”
“哦……”江峮衣物上冷冽的苦香味几乎让云锦喘不过气来,心脏微微颤栗。
云锦几乎能想象出来江峮的日常,每日打坐清修,按时抄一卷经,傍晚在山上望向山下的芸芸生灵,无喜无悲。
这对于江峮来说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他的性子太冷,只适合站在云巅之上俯瞰人间。
是她云锦硬生生把这样能成佛的人拉到这滚滚红尘,寸寸污泥之中。
甚至最后还毁了他……
江峮深深地看了云锦一眼,好像要看进云锦的内心深处。
“你莫多想,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山上的日子太苦,我受不住。”
云锦当然知晓江峮在安慰自己,她胡乱的点了点头,伸出手把落在江峮肩膀上的合欢花给掸去。
江峮心下微叹,她于他而言是无边苦海亦是极乐净土。
成不了佛又如何,只要能守着云锦他便觉得人生不是空落落的。
自从五岁时云锦亲了自己,他便彻底逃不过去了。
可惜云锦一直不懂……
“鹤亭,咱们去祈福吧!”云锦拉了拉江峮的袖子,露出甜甜的微笑,夜风吹动她鬓角的长发,她白色莲纹的连襟襦裙微微飘动。
此时山上游人稀少,唯有他们两人站在合欢树前细细写下自己的心愿。
“鹤亭,我够不着,你帮我挂高一些。”云锦摇了摇红布条子上挂着的铜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
夜里各处蝉鸣声混杂着青蛙叫声,风声阵阵,不歇于耳。
江峮比云锦高了不止一个头,他接过云锦的红布条很轻易地就挂在高处,顺便把自己的挂在云锦的旁边。
那一枝树干上只有两条红布条互相依偎,偶尔铜铃铛碰撞发出轻轻的响声。
合欢花微微摆动,静谧幽深的香气飘散在夜风里。
“你写了什么?”云锦轻声问。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好没意思。”云锦回。
“你写了什么?”
“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云锦笑嘻嘻地跑下山去。
3
自从那日中元之后,云锦便没再见过江峮。
巷深狗吠,天上遥遥一钩半弦月,不时打更声落于耳畔。
星光也稀疏,黑雾沉沉中但见一玄衣身影飞快地翻越云府的高墙,动作利落潇洒。
那玄衣身影十分熟练地落到一处房顶,静静盘腿坐下,手里还持着一根长长的木笛。
烛火摇摇晃晃,忽明忽暗,云锦打开那扇窗户瞧了瞧窗外。
每至深夜空气里就有着微微的潮湿,窗外草色葱郁,不时还有几点萤火四处纷飞。
蝉声蛙声混合着的叫声钻进耳膜里,云锦悄悄地拿了一壶存了许久的芙蓉醉,提着曲裾长裙小跑出门外。
云锦刚出了门一股浓烈的花草香气就扑面而来,她难得露出满足地微笑,心里也是甜丝丝的。
她走到一处偏房处,使劲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