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雾城最繁华的地段,“井上春天”之称的星海区,寸土寸金。陈慢慢在导航里下了指令之后就没再开口,电话里魏清的呼吸声在蓝牙耳机里听的分明。
“慢姐,尽量保持冷静。”
几不可闻的一声嗤笑:“怎么,你以为我还会哭吗?”
车子下了高速,所望之处皆为鳞次栉比的高楼,繁华淹没了夜的喧嚣,灯红酒绿填满了雾城浓密的夜色。陈慢慢摩挲着方向盘上细细的纹路,淡淡开口道:“早就不会了。”
从他决定放弃的那一刻开始,那颗年少炙热而又满怀幻梦的心,早就随着老城的故去而尽数压在了重重的尘埃之下,重型机械轰隆隆的声响掩盖了它们粉碎的声音,然后随着过往一起厚葬,不再跳动。
可一闭上眼睛,好像还能看见老街的建筑被拆分的支离破碎的场景。各式各样的大型机械停在那片原本宁静而祥和的土地上,院中央的梨花树伴随着施工者的一声令下轰然倾倒,枝桠落地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堵住了心上密密麻麻的伤口。
说到底,好像无论过了多久,还是会心痛。
1
长灯街在过去的岁月里,是雾城老一辈人最引以为傲的景色之一。一入夜,整片长街,恍若白昼,像是如梦似幻的星河一般,亮的叫人心醉。陈慢慢就生活在长灯街78号的拾春裁缝店里,从小喜欢跟着心灵手巧的陈裁缝,看见针针线线就想伸手,但却不是故事机里讲的那种天赋异禀的小丫头。
若要是谈起爬树打枣、抓鸟插鱼,整片长灯街,便也就属她最精。
小陈慢慢一岁的沈灼,是整条街出了名的小怂包,街头巷尾的小孩儿总是欺负他,瘦瘦弱弱的样子,沉默寡言,还从来不告状。陈慢慢第一次遇见他,就是他被欺负的时候。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径直过去拉他的手,把人拉到身后,照着那个为首的小男孩儿的脚尖捻了几下,瞬间狼嚎四起,从此“小陈哥”在长灯街“声名鹊起”。
八岁那时候长灯街的游人最盛。沈灼的母亲,是长灯街出了名的美人,但却孤身一人领着孩子,自然免不了些风言风语。小沈灼虽听不懂大人话里话外的讥讽之意,却是能看懂母亲眼里的悲愤与隐忍,当即学着以前陈慢慢的那一招,踩得客人叫声凄厉。
那天是初七,农历七月里的初七,陈慢慢本来打算用裁缝爹爹的新品荷包来逗沈阿姨开心的,却没想到一进门就看见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这小孩子不懂事,人家大人给糖,还反咬人家一口。”
“也是沈店主教得好啊,陌生人的东西不能接。”
“这铺子的名声差点让一个小孩咬没了。”
七嘴八舌的谈论都闯进陈慢慢的耳朵里,她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听了那些闲言碎语后愈加烦躁,也是多亏了这小身子的灵活,她很快就钻进了人群的中心。
那大概是沉默寡言的小沈灼年少时期里为数不多的情绪外泄的时刻,棕色的双眸满是警惕与防备,将自己的母亲紧紧护在身后,不管周围的指指点点,坚定不移。后来的很多年里,陈慢慢在注视那个宠辱不惊、淡定自若,仿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沈灼时,总会回想起年少的那一幕,少年瘦弱却背脊挺直,人群争论却面不改色,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屈服。
像是生来,就足够自信与从容。
而彼时陈慢慢面前的沈灼,孤高兀傲与清冷不羁不复过往,双目无神,只剩躯壳。
“这就是你用所有珍贵回忆换来的远大理想吗?”
陈慢慢拿开他面前的酒杯,淡蓝色的液体在杯沿左摇右晃,溅出了几滴落在浅灰色的大理石桌上,酒吧的灯光晃得她的脸晦暗不明。
“沈灼,你到底,有没有心?”
她的声音有点抖,仿佛是沾了哭腔,魏清愣了愣,终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隐退到黑暗里。
闻声终于抬头的沈灼扬起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怎么,失望吗?”语气轻的像是叹息。
失望?一纸景区开发合同签下,轰隆隆的机械声震天响的时候没问过;冬雪初落,她仅着一身单衣双眼猩红站在红漆木门下的时候也没问过;酒过三巡,醒来后却孤身一人面对医院泛白的天花板时他更没问过。如今不过是污水缠身就几近颓废,这样无力切不复从前的你,还能拿什么令人失望呢?
可她还是难过了,无法抑制的难过。
我压下了所有愤懑与怨怼竭尽全力助你成功,你却抛弃了最初的骄傲与倔强,将好不容易迈出去的脚缩了回来,丢掉了你用所有过往换来的熠熠生辉。
沈灼看着笔直站在他面前的陈慢慢,又淡淡地笑了一下,随后摇摇晃晃撑起身子,压着沙发边缘站了起来,恍惚的瞬间,他就已经高出她有一头了。
“我的好经纪人,晚安。”
酒喝得多,却还是走的潇洒,从她身旁擦过,衣角都不沾一下的潇洒。
陈慢慢压着眼底的酸涩,还是倔强地问出口:“沈灼,你的梦想,到底算什么?”
身后的人仿佛停了一瞬,仅一瞬,就又抬起脚毫不犹豫地走了,好像走了很久,她才在灯光晦暗的酒吧包厢里,听见一句极轻的话。
她听见他说,陈慢慢,我的梦想,本就和你没关系。
2
二零一一年夏末,高二开学。
雾城一中的悬铃木被风吹的飒飒响,雨后的甬道上还有着浅浅的水洼,陈慢慢的浅蓝色自行车压过水洼,被推进了门口的车棚。天还是澄澈的蓝,连云都轻了几分。
她从车棚出来就看见沈灼背着吉他包走在前面,夏末的风很温柔,吹起他白色的衣角,身形修长。他已经不是那个会被人欺负到墙角的小怂包了,长大后的沈灼眉宇间有着说不出的英气,剑眉星目,已经成长为可以挡住整个陈慢慢的存在。
不过大概是历史遗留问题,即便她无数次在沈灼面前扮演着温婉贤良,都没能打消她童年时第一次出现在他生命里的震惊,所以,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对自己动心。
不过这并不能阻碍她乐此不疲地穿梭在他的世界里,用她最初的方式,可爱而固执。
陈慢慢一路小跑到他身边:“沈灼!”
他掀了下眼皮,“嗯”了一声,就没再搭理她。
半晌后,沈灼感觉到左胳膊的衣服被轻轻拉了拉,他侧过头,看见陈慢慢眼睛发亮,笑的像朵太阳花。
“怎么了?”
“我刚刚说的话你没听到吗?”说着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迹象,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如果你真的去做歌手,我要去帮你的。”
“帮我什么?”他轻轻整理了一下吉他包的肩带,随口一问。
陈慢慢挠着脑袋想了半天,“不是有什么经纪人啊,助理啊,我都能做。而且我这么会拍照,一定会给你拍的特别好看。”
沈灼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了,陈慢慢很喜欢他的笑,眼睛像是要漾出星星一眼,好看的耀眼。
“你去做你自己想做的才会很开心,实现自己的愿望要比围着我转好得多,没有谁就该永远守着谁的。”
那天的阳光陈慢慢记了好久,被自己藏在心窝里整个青春的男孩子告诉她要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要做让自己开心的事。可是他好像一直没有明白,能让她开心的事情,从来都只是陪伴他。
陪他走过珍贵的年少岁月,陪他捱过难熬的人生逆旅,陪他到达梦想的彼岸花开。
看他成功,看他耀眼,是陈慢慢用一辈子做的承诺。虽然这个所谓的承诺,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高二那年的中秋晚会,沈灼作为才貌双全的种子选手,自然是重点培养对象,班委在上报节目名单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沈灼两个大字写在了第一位,异常惹眼,导致陈慢慢随随便便瞟一眼就看到了。
下了课她就兴奋地奔到了沈灼的桌前。
“你中秋晚会要唱什么?”
他正在翻书的手顿了顿,“中秋晚会?我没有准备中秋晚会的节目。”
“可是我在节目名单上看见你了。”
沈灼歪了歪头,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些人真是……”
“所以你到底参加不参加啊?”
沈灼合上了书,身子向前倾了倾,“你很希望我参加啊?”
陈慢慢闻言瞪大了眼睛,“当然啊,你唱歌那么好听。”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就不说话了,任凭她怎么问,也没再吐出一个字。
可是从那天之后,陈慢慢每每跑去沈家,总会听见他屋子里面传出一阵阵吉他声。
是《一生有你》。
沈灼长得好看,皮肤也干干净净的,那平常都清冷不羁的双眸在中秋晚会那晚的舞台上,温柔的像溢了水,暖黄色的打光更是让他整个人都是一副朦朦胧胧的深情模样,全场都安安静静,低沉温柔的嗓音宛转悠扬。
“多少人曾爱慕你年轻时的容颜
可知谁愿承受岁月无情的变迁
……”
就这样一段视频在贴吧传疯了,有一家公司找上门,想签了他,条件很诱人,但他在三天的考虑时间后,还是拒绝了这个邀请。
可是直至今日,陈慢慢还是没有想通,后来这个毅然决然背着吉他包,登上绿皮火车北漂追求音乐梦想的沈灼,曾面对莫大的利益诱惑都没有松口,却为何明知做了那个决定后,会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还是签了字。
3
落仙楼门口的大芭蕉叶一如既往的亮堂,翠的像是雾城刚经过一场不大不小的阵雨,餐厅侧面小园地里的琴叶榕也长得茂盛,延展出来的枝叶摇摇摆摆挂到了二楼的木梯上。
陈慢慢左手拎着车钥匙,迈步踏了进去。
拉开包厢木扇门的时候,对面坐着的两位东道主含着笑谈的正欢,她俯身表示问候,入了座。
这次见面早在一个月之前就已经敲定,可是最近因为那些新闻忙的焦头烂额,而回到雾城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要去酒吧接人,陈慢慢最近的情绪着实不算高涨,所以还没得空打探打探制作组的底。
“陈小姐,这是雾城景区宣传片的导演兼制片人。”
陈慢慢点头问好,“我是沈灼的经纪人,陈慢慢。”
对方没有表现得太过热情,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沈灼昨天刚下飞机,身体有些许不适,连夜住了院,所以今日不能和两位见面,很是抱歉,特意托我给二位带了些家里的藏酒,聊表歉意。”
这样解释后,对面坐着的人才稍微放好了点脸色。
“沈先生客气了,替我们道声谢。没多大事儿,陈小姐作为负责人,来赴约也是一样的。”
陈慢慢在心底冷笑。
若是拿之前的沈灼和他们谈,哪里用得着她来客气。
江山代有才人出,何况是日异月殊的今天。娱乐小生越来越多的现在,正当盛的红人,总是被人瞄着,就等着你出错,一次不小心的落马,不仅便宜了各家都能重新分一杯羹,还引得不知多少家抢红了眼的媒体争前恐后,管你有什么隐言和苦衷。
而沈灼就在前不久,生生被爆了个和女演员出入酒店的新闻,当红流量小生,恋爱即原罪。
要么选择公开,要么声明无事。
可是,砸手就砸在女方根本没想过跟你打配合,自己演了一出大戏。顿时沈灼就成了顶级渣男,陈慢慢还没来得及声明,所有社交媒体账号就已经沦陷。而身处水深火热舆论漩涡中的“渣男”本人,却是给了她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就消失了,刚好是空档期,幸而没有再生出多少麻烦。
陈慢慢刚刚找到他本人,就是昨夜的雾城酒吧里。
她来雾城也主要是为了这次的宣传片,如果制片不会因为新闻事件而换人,那么这个为家乡景区代言也能一定程度上削减一些负面声音。
酒桌上的虚与委蛇和谈笑风生,陈慢慢早已经熟记于心,拿捏得当。
可是直至今日,她还记得第一次对接工作时的自己,穿着与年龄并不相符的刻板工作装,为了能够在鱼龙混杂的世界里给他杀出一条安稳顺遂的路,硬生生将自己与原本的纯真稚嫩割离,最后活成了如今的样子。
洗手间内。
陈慢慢有些脱力的拧开矿泉水瓶,从包里拿出解酒药连带胃药一并吃了下去。对着镜子上好了妆,勉强遮了遮有些苍白的脸色,这才出了餐厅。
电话来的很及时。
“慢姐,你在哪?”
听见魏清的声音,陈慢慢叹了口气,“刚谈完工作,沈灼醒酒了吗?”
“刚想告诉你来着,我一大早醒来的时候人就不见了,酒店门卫说看见他很早就出门了。”
陈慢慢拿下手机看了看日期,恍然清醒。
“不用担心,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