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圣(下)

作者:白禅 时间:2020-03-08 11:35:46 分类: 古风 知识问答

叶舒玄最终还是未能对萧红萼出剑。

祝灵山上一腔冰铸冷言,如她手中一薄玉带水剑,决然挥沥下深渊万丈,横亘于她与他的足前。

自此易道殊途,恩绝义断,相忘江湖。

他最终还是放她离去了,任凭天下英雄怒目横指,任凭一身清名毁于一旦,他都不肯再对她出剑。

从前不出,是为了把她挽留;如今不出,是为了纵她远走。

青峰门一夜之间门可罗雀,人人皆说那千古难得见的绝世剑才叶舒玄骨里竟是一不仁不义之人,竟莅然眼睹不公而不顾,让那血魔萧红萼从他剑下全身而走。

而那为人诟谇谣诼、任谗言罗盖压身之人却一夜之间消隐不见了,连日寻觅无果后,青峰门大堂主湛羽于纷乱之中临危授命,暂代掌门之责。

夜朗星疏。

论剑崖上,孤影云游的叶舒玄正茕茕盘膝,一袍玄青沐于一树已做泰山梁木的枯梨之下,望着对面崖壁之上那四个大字,已澹然静坐了许久。

无双剑圣。

四字铿锵,锋已积垢,论剑崖上终年不断的雨雪风尘,渐把那笔力遒劲的钩茫磨钝摧戛得边角柔软,可他心底的剑与剑灵却亦如昨日蓊蔚葱葱。孤坐遥思时候,仿若玉漏歇声,光阴默止,漫天清泠铺开不绝的依依烁曳的星象沥影成雾,溟漭渺湎,汗汗沺沺,朵朵皆披零漩落成他眼底旧年光景。

“堂堂一七尺儿郎,剑却使得像个大姑娘。”

“叶舒玄,剑圣之徒萧红萼于此立誓,三年之内,我必让你服我剑下。”

“以此为证!”

昔日娇人稚颜犹在眼前,可眼前却已花影斑斓,景涣神易。旋即是血洗祝灵,是山河崩倾,是一剑飒水嚣穿玉宇,是一脸冰玉平眉蔑冷的形容。

痛极阖眸之时,蓦感身后有一朵轻云悄然而落,叶舒玄并未回头,兀兀坐如苍松,万年寂然无声。

月华酣泄,那一袭红衣之人莲步款款,翩然而来,眼底倨然冷傲犹未减,银镀容光,玉颌蒙霜,重重冰凝之下,却隐隐旖有几分曲委伤楚。

“十年之前,名剑之门淮阴陆氏全族惨遭屠戮。日月教歹下剧毒,三千弟子一夜间齐齐毙命,血相狰狞,尸堆渠谷。”

她徐迈莲足,盈盈踱于崖畔,从容自叙,妙音空冷,仿若身侧无人。

“其后,沧浪与逍遥两派联手,落井下石,举全门之力辱杀陆氏八大长老,剑宗为毁,自此陆氏剑法绝迹于江湖。”

“……”

她语调平缓,眸色却极亮,有如荧火光曝,暗潮汹涌,焚天灭宇。

“可他们犹觉不够!玄清派大长老紫玉真人携其一干弟子屠上陆氏府邸,斩杀数百无辜府门中人后,乱剑砍下掌门陆青琮夫妇的人头,而后盗走了半簿陆家百年密传的剑谱,立派祝灵山,挂出太清独创的旗号。紫玉真人开坛授业,日夜宣扬道法德行、激浊扬清。”

“……”

“江湖血海,为的不过是一个‘剑圣’虚明,一本血痕累布的剑谱。”

佳人骤然甩袖,愤而掷下一本青皮穿线书册,湘帙跌地,激起方寸纤尘。书封上犹残遗着斑斑的血迹,《陆氏红莲剑》五字隶书为血污二遍眷染,早已淀为暗玉紫色。

“昔年只因陆家剑法绝世无双,便被一干歹人嫉恨在心,一朝棋溃,满盘皆输。”

“叶舒玄,我从不信什么人性本灵。世人皆说剑为杀器,可人心才最为冰冷阴毒。”

“……”

“无双剑圣。”

他再不忍冷以背向,旋身相看,恰恰窥到她泪目泫然的模样。少女襟袍犹烈,颓咽无声,春潸秋恸,朵朵明润的珠花珀在仄扑的朔风里,玉婵凄切,星熄光冷,幢幢兮树影怵舞,哀哀兮梨魂泣诉。霜风环谷长倾,一曲肠断,如至今犹含冤零落于荒野的怨鬼游魄,枉把悲秋来述。

“你又怎知,昔日这剑圣之名,冠的原是我父亲的灵冢。”

“世人只知血魔萧红萼,却不知淮阴陆长君。叶舒玄,若你是我,有血仇压身,一路踏猩海,负尸山,可还仗得出一手生灵剑?”

“持剑即持众生……可若众生皆负我,我便化身为剑,自此红尘十丈,孽海漂流,宁要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骤然耽耽相对,叶舒玄失望无神的双目早已为几欲溢眶而出的疼惜洗却。他定定凝视着红衣削骨的她,心中痛如万刀齐剜,那让他喘息滞涩的痛意,如雷劈似火焚,穿腔裂肺,已远远胜过亲睹她飞剑嗜血之时的感觉。

“叶舒玄,你衔玉而出,为名门之后,自幼钟鸣鼎食,安乐至今。而我虽同出长戟,却毕生流离,是以亲人之血塑就此身。是长生天注定你我殊途,我今夜赶赴至此,图报你教护之恩。自此,我与你当以今夜为渊,你我此生、

再不必相见。”

未及他唤,她已身旋绝然,一簇红光泯于漆夜萧索的晦黯里。

长风浩荡,林幽谷深。

那一片明艳如火的衣角离开的太快,快到他还未来得及扑抓住毫分。

万古空濛。

心有血疮,溃然而开。

萧红萼再次回到鸣鹤山时,天公降下了凌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

山中的冬日冗长而冷峭,丽阳殒身,厚雾重锁,天穹呈出阴翳如铅的燕尾青色,沉沉压将下来,直碾埋了那红衣少女毕生的欢愉。

萧红萼持剑走在九百九十九级通天玉阶之上,雪瞳空冷如死,唇线泯的决然。六出纷繁,风穿雪打,漫天的鹅羽簌簌飘落在她烈袍周遭,一簇猩红沐于遮天蔽日的皑白之中,仿若行将覆灭的尘世在山崩海坼前绽出的最后一抹春色,于漫天灰霭之中夭然独存。

她至今都无法忘怀,她第一次踏上鸣鹤山的情景。

那也是一年酷冬。漫天的风雪冷冽如针,利寒砭骨,细碎的雪霰勾裹着锋利的冰沙,被高山上的凛风卷袭成肆虐的涡流,结结实实地打上皮肉,尔尔点水之力却如削刃切肤一般。

彼时,她尚不过是一个体段单薄如杏月蒲草的五岁孩童,也是在这样一个几乎要活活冻死人的天里,带着一身血污褴褛,跟随师父上了鸣鹤山。

那一年,淮阴陆氏惨遭灭门横祸,当他的师父把她从死人堆里拉出来之时,她不过堪堪五岁的年纪。

是师父将她自源积成洼的血色猩污之中扶搀而起,为她拍打掉小衣上沾留的碎雪。他告诉她,她的亲人都已死在了仇敌剑下,从今往后,他就是她的师父,也是她此生唯一的亲人。

可她分明、分明曾在经年某时,自一桁翡翠鎏金山水屏风之后窥过眼前这张脸。这自称是流浪行侠之人,原是父亲麾下的二弟子——萧空明。

年幼的她心如明镜,她知道就是他图谋剑谱,里勾外连,以飞鸽传信,秘交日月、沧浪、逍遥、玄清四派,才扬起了淮阴陆氏的一场血雨。

可纵然狡黠诡诈如明皇也未曾想到,当年那个侥幸苟活的女童实则早已在陆家府门溃破之时,掩身于画壁之后亲耳听过他与外贼的交谈。她的心思竟然这般沉潜刚克,她从母亲藏匿她的窠臼中爬出,一路赤足踏过亲人的尸山血海,走至了他的面前。为昭血仇,她用十年的时间排布起一出请君入瓮的棋局。年仅五岁的陆长君假做出一副浑然无知的懵惑天真,屈身下拜,甘然伏跪在了仇人的面前。

指下一曲玄音宛动,蜿蜒成洛水清泓,淙淙溶溶,逝而不返。坐如钟的明皇徐徐抬首,正正看到一袍红衣烈翻如浪,一剑劈碎了山门。

案几一侧的白玉睡鹤小坐炉中尚焚有一柱星洲水沉,一缕丝烟绸渺,蒸腾如雾,晕花眼前茫茫景象。老人瞧着那线水烟乳白,瞳底迷离,一刹弦误。他仿佛可自这一抔朦胧之中窥至彼年经月,窥至他初见她时,那场猩红色的大雪。

“你好啊,萧空明。”

……

在萧空明的心里,陆长君是他唯一的、最好的弟子。

同时也是最差的弟子。

他从未忘却他将她从血海尸山拉拖出来时她那双晶亮的眼睛,熠熠明洌,雪净如锋,如寒刃似剑芒,银光逼人。那时他明便知,这孩子,生来就是为剑而生。

“此剑名曰:飞水。”

“你需记得,持剑者即持己命,起落皆关累剑者生死。剑不出则人在,剑一出则存亡立见。凡为你对手者,也是欲取你性命之人。若你的剑慢分毫,出剑不决,魂丧的便是你自己。”

“弟子,谨记。”

掷地铿锵,少女一语稚声飘出天外,彻谷徊响。穹庐之上,有白鹤长唳振翼蹁过,山涧之中犹还刮飘着万年不歇的风雪,山巅之上却已有红梅夺目,凌寒而开。

他为她取名:萧红萼。以他之姓,冠她之名。

鸣鹤山的岁月冗长而寂寥,万年如一日不变的风雪霾障、鹤睡流云。那玉立在天边、高耸入云霄的仙峰为流云所牵系,永远都是一眼望不尽的皑白与苍茫,那是神明一笔着意的留白,也是萧红萼全部的韶华童年。曾经的她,就像一头不肯于冷冬就死的小兽,生便如那历经千锤百打淬火而生的绝世宝剑一般,性若修竹,不折不屈,赤着嫩柔的双足自荆棘丛生之中坚韧而来,不足十岁的年纪,便已性如行僧,把人间世一眼望破,心如寒灰。

家门为屠后,萧红萼也对凡尘之事杀尽了女儿家该有的好奇心。尚未及笄的年纪,却始终如山门前那棵不识风月烟火气的老松一般,不过是数年如一日的习剑,兀自一人将一个少女的花信年华里所有不该有的孤独与苦累独自忍咽。

连萧空明都曾为她玄铁一般的意志所折服。女儿家性本娇弱,剑习的久了,萧红萼一双纤细柔嫩的手便生出了血泡,血泡磨破了,浑浊的脓血黏腻在剑柄上,深冬的寒风冷飒飒地一吹,血糊便连带着皮肉结结实实地粘在了手掌上,若要脱解,只得狠心连皮撕下。可她却从不以为意,从不曾为那撕皮之痛所蹙眉。

她的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了练剑,春挑桃色山风,夏攒荷香盈袖,秋斩枫华成雨,冬刺飞雪纷繁。一把又一把废弃的铁剑被从她的红华苑里丢了出去,垒做了她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孩提时光的青坟,坟前立地成碑,碑上刻着她永远死去的欢欣与笑颜。

那一年暮月,她岁满及笄。

鸣鹤山上再逢雪扬如雨,大朵大朵轻盈而厚实的雪片如鹅毛棉絮,自铅色的天幕上帘降而下。萧空明望着飞雪之中那剑走轻灵、动如电光的身影,平生阅人无数,自诩已是受天明命的剑圣明皇自胸中嘘出一阵长长的喟叹。

那时萧空明便知,来年春日,他此生这唯一的弟子将成为他最出色的弟子。

同时也将会是最差的弟子。

差至——欲亲手弑师方休。

依然是一袭烈袍顽艳,可性本如火的少女却总算得以脱掉仇人名姓,自此世间再无剑圣之徒萧红萼,只有陆氏遗孤陆长君于棘地荆天之中铮铮血冶。

萧空明看着眼前翩衣如浪的爱徒——一手剑锋凛然、一副惊世雪容。那双望着他的窈目再不似从前那般纯粹顺服,漫天飞扬的雪瓣自她眉间萧萧而落,吻融了她精心伪饰的皮相,也洇冷了她杀意粼动的冰目。她杀他之心坚决至斯,可萧空明的心中却生出了一丝欣慰之意。或许在彼年的某一霎时,在他看到她剑如惊鸿、旋身如鹤之时,他便早已料知今日情形。

可他未曾出手毙她于剑下,他在等,等一个来日,等他此生握过的这最致命的一把剑,一朝出鞘若雷鸣。

“半簿《陆氏剑法》,便叫天下英豪伏首折服。萧空明,十年了,这剑圣之位,你坐的、可还安乐?”

陆长君步至老人身前,看着那张分外眼熟褶痕浅布的脸,心中只觉悲凉无限。从前有多少个刹那、多少个瞬间,她几乎按捺不住手中剑,她真想啊!真想,她真想一剑劈穿他的胸膛,劈开他假做慈悲的眉眼。

“整本《陆家剑法》为分二簿,上簿助玄清老贼创门立派,下簿助你这欺师灭祖之人稳坐剑圣之位。萧空明,你欠我陆家的,今日,我便要一笔一笔讨要回来。”

“你的剑术是我教的,飞水剑也是你父亲赠予我的,你杀不了我。”

“是谁说我要用飞水?”

少女明眸款睐,一线笑意泯得娇俏狡黠,一副顽皮乖滑模样仿若前路等待她的将不是一场酣战,而是一场缓缓幕启的游戏。

不用飞水剑……

难道……?!

萧空明霍然抬首,一双老奸巨猾的眼歘然锁死,他是何等狂傲,直到此刻才渐感一丝死亡来招的恐惧。

可那少女已再不给他分秒绸缪备划的时间,只听前方铿然一刹红光雷爆,赤光如练,裹挟一声娇喝雷劈而来!

“恶贼萧空明!还我陆家全族性命来!!”

……

待叶舒玄赶至鸣鹤山时,飞步行路的他倏而看到前方千重的玉阶尽头,在那琼宫坐云之处突地炸出一道飞啸冲天的红光,明灼刺目,如血喷成电,裂石穿云,乘撼天动地之势冲霄而去,又如翻霞烂烂而泄,于举头三尺迸出漫天华彩,摇摇晃醒了一座世外仙山。

赤霄红莲剑!

陆氏遗孤!!

原来她竟是陆家人。

心中狂喜与恐惧各翻一盏,他亟亟催动起了步子,脚下行云踏浪,三步并作两步地蹬上了鸣鹤山。

甫一进山门,首先破入他眼的,便是那红衣少女手中握着的绝世宝剑。

赤霄凌空,不世之功;红莲业火,见血见生。

赤霄红莲,在淬火出世之时便通体赤红,剑身如血。那剑,是百年之前的铸剑圣手宋珩以身骨殉祭,剖出满腔心血为养,方才铸就而成如今这幅猩红剑身。流传数代至今,已为陆氏家传至宝数十年。

堪堪闪避过那迅极煞极的剑锋的萧空明望着那把剑,一刹骇得瞠目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