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的眼眸却极亮,如朗朗璨星,明荧难掩,她声声喝逼,不要他出剑,更不要他上前。
“叶舒玄,你可记得我爹爹曾与他的挚交好友——你的父亲订下过一个姻亲?”
“若我今日不死,我便于来日山花烂漫时,嫁你为妻。”
看着她伤重模样,叶舒玄几番痛心难忍,却究极还是没出剑。他太过了解她,他深知,若他真真出剑相救,于她而言,倒不如一死。
这是她毕生的心魔,她本就是一风骨铮立的女子,纵便是他爱她已深入血骨,却也阻拦不得。
而最后,到底还是她赢了。那红衣少女使着一把流霓赤刃,内力震起了凌冬最盛大的一场雪,见血见生的赤霄红莲在萧空明身上刺挑出了成百上千条血创,数量之多,恰恰是当年遭屠的淮阴陆氏全族性命之数。
而她也施尽了一身的气力,萧空明血尽就死之际,那少女也脚步踉跄,歘然仰面跌躺而去,一身血冶锦骨在栽没入冰凝的血洼之刹被叶舒玄稳稳接在了怀里。而那被她紧握手中的圣剑赤霄红莲,也因几经她真气强震,化作了烟尘一抹,掺了细碎雪粒的寒飚盈盈一拂,便散飘而去了。
他将她浴血的身骨打横抱起,下山寻了一间客栈为她疗伤。少女一连昏迷了整一月之久,而叶舒玄一身浑厚的气息也险险被吸干耗尽,可那个不负责任的小丫头,居然趁他外出买药时,只字未留便不辞而别了。
这一走,便是两年。
而他,也厌极了这偌大江湖的生杀予夺、鬼蜮倾轧,自辞去了青峰门主的尊位,众里寻她、步踏八千里山河而无果,也便只好孑然一身地回了论剑山。明为退隐,实为睹字思人。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也仇重如山。”
他永远无法忘怀她对他说的这最后一句话,少女瞳底的伤痕刻得分外沉重,重至锥心,仿若掬尽了一万场悲秋的愁雨,又于一刹悉数泄的酣然。
“一别又二年,陆长君,纵便是你心伤透骨,也不该始乱终弃。”
“……堂堂青峰门掌门人,竟然躲在无人之处思春?”
一刹攫然。
他惊愕回首。
只见身后不知何时添了一尾红衣烈艳,亦如当年。
“许久不见,叶少侠可是正思念我?”
伊人一弯娇俏眉眼,不过须臾便璧还了他整个春天。
——
“我若说我是,你就肯嫁吗?”
“……”
“当年陆老先生曾与家父指腹为婚,誓曰若二子同性,便叩结金兰,若得一男一女,便要连姻结亲。”
“来,叫声夫君听听?”
“混账东西,哪个说过要嫁给你?!”
“打得过我,我就嫁。”
歘然之间银练飞霜,寒光乍闪。依然是一柄动若悬河的飞水,依然是一身猩红如炎,只是如今已岁近二九佳人的陆长君的眼中却添了一笔不同以往的色彩。
一丝、俏赖娇憨的笑意甜甜。
“……又要比剑???”
“叶舒玄,你别以为你能瞒过我。你我相识多年,你却从未对我正色出剑。今日你若能以全力降我,我便嫁给你。”
“此话当真?”
叶舒玄的眼底也徐归平静,不复昔日顽赖模样。她说的确然不错,这数年比剑,他从未对她倾尽全力,每每步光现世,总衔带了三分漫不经心的戏玩,持剑者旦若剑出,必然全力以赴方才不算辱没对手,这一战一拖至今,倒是他有负她盛情了。
“输了可不许哭。”
“你才哭!看剑——!”
……
尾声
那场比剑的结果究极是如何?世人皆不得而知了,只听说雌雄双圣各酿战意如酒,剑影交光,奔雷快电,戾煞天地俱黯,直杀了整整三个昼夜不眠不休,亦胜负难辨。
于是世间剑圣,再不出独一无二,乃为日月成双,雌雄共盏,习剑者们从此再不知论剑崖,只知双圣山。
可是只有陆长君本人才心知肚明,那一年,实则是她输了,且输的彻彻底底,输得心甜如蜜。叶舒玄的剑术确确然是远远胜过她的,她自恃剑锋霸道,披靡煞气可撼动九州玉宇,可是叶舒玄的剑虽看似流波轻灵,却总能于不动声色之间封断她所有退路。那一年他以一把见众生的生灵剑,催醒了双圣山久未展颜的山花烂漫,也如普照的佛光一般抚平了她剑里恶戾,照亮了她久久枯糜的心田。
于是比剑过后,她再次手持飞水悬至对岸崖壁之上,在那尘垢浅纵的四个旁,又添了四个字。
“无双剑圣。”
“已为人妻。”
“在遇到你之前,我时常憎怨老天待我凉薄,故而我也以凉薄待人,我以为我这流离伶仃一生都注定被仇恨与鲜血斟满填完,直至步薄危压,于淹蹇伶仃的浮生尽处,我剑慢半招、歃血如瀑,而后乱尸一具瘗入一抔黄沙冷土,千年万年也不过是一把孤哀寥落的腐骨,在万古荒芜的溟濛中兀自听风凄雨诉,直至魄聋魂盲。”
剑圣之后陆长君究极是败了,且败得分外心甘。只因那人不光可剑出惊鸿,俾得飞霜淬星,一双清眉朗目也可为剑,悠悠然揉凝了宠意万千,再衔熔金之日华暖暖一弯,便足以引她折腰恭羡,轻灵灵拂得她羞云难掩。
故而那场超凡入圣的剑局,实是陆长君输得淋漓,她不啻输得一袖水剑铿然为撠当啷坠地,临了竟连她整个人也输到了别人怀里去。
后来,直又输得华妆红嫁、输得合卺天地,把自己从一个落拓无双的血魔剑客,输成了叶舒玄枕边娇憨蛮横的小娇妻。
“你需记得,持剑即持众生,起落皆见彰生死。心乱,则剑乱,剑乱,则术乱,术乱则法灭神消、则失迷恶道。习剑即修心,若是内心杀意不灭、好斗、嗜血,则剑便不再是剑,不过是满浸血污的凶器。持剑者也不再是剑客,不过是黑白不辨的杀手。”
陆长君起身旋踵,掬一尾薄云托足飘身而来,解下腰间那柄曾教群雄折腰伏首的软剑在手,郑重交托予了她此生唯一一个弟子。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