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禹城到泽川,冷的不只是雪。
徐粒没带行李,只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呢子大衣,头发乱蓬蓬地扎着,看着就像逃难。一下火车便感受到南方冬天的湿冷,她夹塞在一堆穿厚实冬衣的人里,脚步急忙地往出站口走。
火车站外的出租车运力紧张,她打了辆黑车去人民医院。
病房里全是人,闹哄哄的。
徐母平时说起话来侬侬嗲嗲,典型的南方女性。此时哭得声嘶力竭,恨不得炸开房间的天花板。
里面有人说:“徐妈妈,节哀。”
声音刻板又清冷。
徐粒的时光仿佛一下子就退回十五年前。
她站在医院大门,看着十二岁的少年背着人在雪地里艰难行进,每一步都沉得像要陷入泥沼。几个医护人员阻止他。他们说:“小孩,你妈妈去世了,你不能再背她回家,去找你家里的大人来。”
少年全然不听,他穿着稀松单薄的毛衣,像一只固执又自闭的小兽,背着已逝的母亲踉踉跄跄地走。雪地本就滑湿,况且他还是个瘦小孩子,没走多远便摔了个跟头,其他人趁机上前,将他母亲抬上了担架。
少年疯了一样,扑上去打人。
那时,也有人和他说:“节哀。”
可是,这世上没有人能真的节哀。
徐粒推开门,看见站在床边的短发青年,他也看过来,双眼里仿佛有黑不见底的深渊。少年的脸与他缓缓重叠,时光夺走了所有人野蛮生长的痕迹。
病房里还有警察、医生和一些陌生面孔,有人对她说话,说警察和医院的调查都结束了,说殡仪馆的车就在楼下。
她麻木地听着,走上前看自己的父亲。
她今天上午有一台手术,小儿肠梗阻,病情危急。手术成功之后,小病人的家属在手术室激动地哭,却又压抑着音量不敢出声。
同事说她救死扶伤。
她玩笑着回答:“秉承父志。”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一个病患家属突然持刀冲进父亲的诊室,只看一眼他身上白色的医生袍,就沉默着举刀乱砍。父亲中了两刀,在走廊里爬行求生,被追上来的男人一刀刺进了颈动脉。
杀人后,那男人就坐在血泊里抽烟,看着其他人瑟瑟奔逃。
他说:“你们去报警吧,我不会走的。我懂法,杀了人就要判死刑。这个庸医该死,他害死我老婆儿子,杀人偿命是天理,我不后悔。”
徐母从来不是一个有主心骨的人,接到电话整个人都崩溃了,只知道疯狂地给女儿打电话。一遍不通便打上十遍,也说不清原委,只知道哭喊着让她快些回泽川看父亲的最后一面。
哪来什么最后一面?根本是连逃也没得逃,当场丧命。
徐粒随便裹上同事的大衣,请假坐上了回泽川的火车。等她到时,父亲连寿衣都被人换好,全身上下打理得干干净净,半点受苦受难的模样也不见,像个安睡的老人。
她摸着老父亲白苍苍的鬓发,手指颤抖个不停。
许佳树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说:“你和徐爸爸说话,说一会儿,我们就送他走,好吗?”
“有梳子吗?”
许佳树递过去一把。
徐粒给父亲梳头时,嘴里碎碎念叨:“老徐,我给你买了染发膏啊。好可惜,我把它们放在办公室,没有带过来。”
徐母闻声,再也承受不住地扑倒在徐父的身上痛哭,几近昏厥。
一屋子人拉的拉,劝的劝,乱成一团。
许佳树起身,他说:“我去买染发膏。”
他离开时只穿着单薄的黑色毛衣,头也不回地走进漫天大雪里,就像多年前一样。
2
一开始,徐粒是讨厌许佳树的。
十六岁的徐粒,就像挂在树梢最边缘的枝杈上的青色果实,与旁人有些格格不入。
她喜欢穿特别宽松的衣服,喜欢把棉麻质地的裤脚卷上几折,即使在潮湿阴冷的冬天里,也穿得十分单薄,手脚总是冰冷。她的头发很短,很多年都保持着齐耳长度,刘海也短,只到眉上三寸,露出锋利的眉毛,看人一眼也凶。
泽川的冬天总是下雪,公交车上只有她抱着冰淇淋筒,像吃冻硬的砖头,舌头在口腔里打颤。
她去给父亲送午饭,刚到后门就看见父亲让人劈头盖脸地打,挠出几道骇人血痕。
徐粒一路小跑,抬脚就冲骨瘦伶仃的小男孩踹过去。
许佳树一头摔进雪里,一动不动地僵在地上。
“徐粒!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怎么能动手打人。”
她气得不行,手指指着父亲的脸,拿脚踹着许佳树的屁股,气不过地嚷嚷:“到底是谁不像样子!他可真是野!像个泼妇一样挠人!你晚上还敢不敢回家,小心妈妈让你跪搓衣板。”
周围的人忍不住笑出声,大家都知道徐医生家的小姑娘,讨厌那个被领养的小孩呀。
十二岁对于领养来说,本就是个尴尬年纪,况且还不是个完全健康的小孩。
徐父逼着女儿道歉,徐粒气道:“你今天中午吃空气吧!和那野猴一起吃!”说罢扭头就走。半晌也不见有人追来,一回头,只见父亲抱着许佳树往院里走,他拍掉男孩衣服上的雪,让人趴在自己的肩头。
那时的许佳树就像一个胜利者,他用平静无澜的黑眸看着她,仿佛看一个笑话。
徐粒在原地摔了一跤,她坐在地上抓一把雪狠狠地砸过去,骂道:“看什么看!没人要的野猴!”
那雪球还没砸到人就散了,扑簌簌落下,冷透了少年的眼眉。
当天晚上,徐父就对她进行政治教育:“粒粒,佳树生病了,你要对他好一些。”
许佳树的父亲与徐父是大学同学,两人一起参加过支援灾区的医疗队。许父是个有志向的医生,一生用于奉献,后来死于灾后疫情感染。那之后,许母的身体也跟着每况愈下。
许佳树有轻微的自闭症,他不懂得如何向别人求助。当他发现母亲昏睡不醒,便背着她去了医院。那么瘦小的孩子背着一百多斤的大人,在雪地里走了半个小时,两只脚全是冻裂的伤口,差一点就要坏死。
徐父闻讯后便决定收养他,不惧一切阻力。
“凭什么!他生了病就要为所欲为?”
“他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
“那是他父亲,不是他。”
“徐粒!”父亲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他认真地说:“许怀山救助过很多人,那些人有老有少,有健康有残缺,他们都孤立无援。那样的人死后,他的孩子却孤立无援,无人救助。你觉得公平吗?你觉得有道理吗?”
“对!你说得都对!你们真伟大!”
“但老徐,你是不是忘记,我才是你的女儿!唯一的。”
说这话时,许佳树就站在门外,少年的脸上没什么血色,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纸。
徐粒冲出家门,沿着从家到学校的马路数昏黄的路灯,再顺着河堤,在无人踩踏的雪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泽川的冬天总是在下雪,那一夜尤其冷。
回家时在巷口遇到了邻居,得知许佳树不见了,父亲正四处寻找。
徐粒想起少年的眼神,心口有些闷。
她和人借了棉袄和手电,一找就是一夜。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在废弃工厂那片地方找到了人。
鹅毛大雪里,许佳树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他不知在找什么,一直趴在雪地里,一寸一寸地移动,父亲给他新买的羽绒服,盖在一只瑟瑟发抖的流浪狗身上。
徐粒找过去的时候,正好有几个闲晃的男孩经过。
“快看,是许家那个小傻子。”
“他是把自己当成狗了吗?还趴在一块儿。他把衣服给它穿,我笑死了。”
“可能是在冬眠。”
“小傻子!别和狗玩,来!哥哥们带你玩。”
几人把地上的雪搓成团,纷纷向雪地里的少年砸了过去。那些雪团又脏又紧,砸在人身上像石子一样痛。
“你们几个才有病!”
徐粒搓了几个雪团冲上去就砸,冰凌凌的手塞进对方的脖子里,用头去撞人肚子,被抱住时手脚齐用,还上嘴咬。一个人打四个人,真是人生中最牛掰的一页,没有之一。
男孩们跟她一起滚在雪里泥里,然后骂骂咧咧,连滚带爬地逃走。徐粒头发上,后背心全是湿泥巴,脸上也青青肿肿。她瘫在雪地里直喘粗气,突然有温暖的体温贴过来。
是许佳树。
他用纤瘦单薄的手臂环抱着她,漂亮的黑色眼眸注视着她,他摊开掌心,几枚塑料珠子在微薄的日光下流光溢彩。
“是妈妈的。”他背着母亲去医院的那天,在这里摔了一跤。母亲的手链在那时断开,掉了几枚珠子,终于被他找到。
许佳树一脸郑重地把珠子放进她的口袋,拉下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头发上,他说:“送给你呀,徐粒。”
“徐粒,不要生气呀。”
泽川的冰天雪地里,女孩坚硬的心头软塌了一角。
3
十八岁那年,徐粒想要一条红裙子。
三月里,初春的阳光最动人,她给许佳树买了茶果,两人坐在凉荫下。她指着从面前路过的单车少年问身边的男孩。
“他好看吗?”
许佳树把冰凉的茶果握在手心里,没有吃,也没有说话。
徐粒喜欢上申南是前几年的事。
申南长得好看,待人接物彬彬有礼,学习和运动都很出色不说,还很有领导才能,组织过很多校园活动。喜欢他的女生海了去,徐粒在其中并不算拔尖,甚至,连达标都不能。
她曾经给他写过一封表白的信,大清早偷摸进他的班级,却在桌子里看见早已占位的书信。她忍不住拿出来,那信封精美浪漫,有淡香,连封面上的字都写得好看。
怎能让人不自卑?
更糟糕的是,有早到的学生看见,抢了那信四处嚷嚷开。
事情闹到了校务处,写信的女孩被拎到全校大会上读检讨。事后,她寻机会和那女孩道了歉,却不敢对申南说上一句抱歉。
她至今不忘人群中申南冷透了的脸庞,她想,他大约是永远不想再看见她吧。
而那封告白信也一直放在她的书桌抽屉里,像一句无法说出口的道歉,没能交到对方手里。
红裙子就挂在宝金商店的橱窗里,徐粒经过就会去看上一眼,干瘦的短发女孩站在橱窗前比划,问身后吃冰的少年:“你觉得我穿它,好看吗?”
许佳树头摇得像拨浪鼓,气得少女转身追着他打。
那之后,徐粒决定养一养头发。
那一头绒绒的,遇水就打卷儿的短发养起来真是费劲,尤其是在半长不短的时候。好多次,她起床顶着爆炸头刷牙时,都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冲进卧室里拿剪刀。
许佳树叼着牙刷追在后面,把她拉到阳台,在温和的日光下修剪参差不齐的发尾,他的嘴里泛着有薄荷味道的牙膏沫,动作细致又严谨,一刀一刀,细碎的头发轻轻飘落在少年的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