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贾杨柳惊醒的时候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突然间,她听见了山脚下的京城传来了丧钟的声音。
三下,不多也不少。
京城,终究还是败了。
城门口挂起了白旗,敌军厮杀着冲进城内,那里如同地狱一般,火光跳跃,鬼哭狼嚎一片。
一阵风吹过,烛火熄灭。
六年前,贾杨柳在被请去大将军的宴上唱词,一曲下来,宋尘看她的眼神就有些意犹未尽了。
在这京城,谁人不知这红楼的头牌贾杨柳弹得一手好琵琶,唱得一口好曲子,哪怕人家只是个戏子,这京城内的王孙贵族也是争破了头。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声音,贾杨柳抬头扫了他一眼,虽然匆匆一瞥,可她依旧能看到眼前这男人眉目如画,唇薄齿白,一头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带了点漫不经心的俊逸。
她余光瞧见了他如修竹一般的指尖,莹润如玉,倒一点儿都不像是冲锋杀敌的武将。
这就是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宋大将军么?
心里头这么想,贾杨柳面上却没有流露半分疑惑,她弯下身行了个礼,浅浅道:“小女,贾杨柳。”
户部尚书瞧着宋大将军指尖有规律地敲着桌面,身子惬意得靠在椅背上,好似不在意地说:“来一首《玉连环》听听。”
这老头子惦记自己侄儿的仕途,用手推了推贾杨柳,示意她赶紧唱。
可这《玉连环》可是淫词艳曲,不堪入耳,大家看着这传闻中的京城名戏,纷纷低头笑了开。
可那贾杨柳仿佛没有看到一般,将琵琶放下,平静地说道:“我不会。”
众目睽睽之下,贾杨柳顿了顿,又重新抱起了琵琶,再起调有了几分战死沙场的雄壮,开口时眼中仿佛有着泪光,抑扬顿挫,曲毕时,满场寂静。
她唱的是《山河画》,这首曲子,是战场助兴之歌,但从她的口中出来,倒是多了几分悲壮。
第一次有人忤逆宋尘的意思,可这人还稳稳当当坐在中间,目光坦然。
宋尘微眯眼睛,死死盯着她。
最终,华宴散场。
这户部尚书也分不清这大将军的意思,虽未表现几分热忱,但也没震怒,这算不算得上是喜欢呢。
他还听说了,那天宋尘亲自安排了马车送这贾姑娘回家。
想来这大将军杀敌无数,阴晴不定。能为一个女儿家做到这样,也怕是格外珍重。
为了自己的侄儿,他自诩成人之美,自作主张想要将贾杨柳从这红楼赎出来。
可谁知,红楼的掌柜告诉他,这贾杨柳以后不再接客了。
是谁坏了他的好事?
打听一番,那神秘的贵人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
夜晚,贴身丫鬟桃花将烛火又加了一根,对着贾杨柳说道:“姑娘,早些休息吧,这么晚了,伤眼睛。”
点了点头,贾杨柳看向窗外一道黑影。
桃花自觉得退出门外,低着头守着。
那男人坐在了窗边的椅子上,眼睛到耳后根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却如往常沏上一壶普洱茶,贾杨柳笑眼弯弯说道:“顾师兄,你怎么来了?”
贾杨柳小时候是被一个不知名的道观观长捡到的,小女婴飘在溪流边,愣是一点都没哭。
从小到大,便是这个顾衍之这个师兄保护她长大。
倘若不是因为道观不收女子,她怕是要青灯古佛一辈子。
看着她依旧恬静的脸,顾衍之喝了一口茶,才问道:“宋尘没有伤害你吧?”
2
是的,那个重金包下她的贵人,便是大将军宋尘。
想着昨晚顾衍之对她说的话,贾杨柳有些微微出神。
宋尘手段狠辣,对自己身边的人都不留后路。
传闻一名侍奉他多年的丫鬟,只不过是自作主张弯腰为他脱了只鞋,被他拖下去拦腰斩断。
这样的人,该有多危险。
可眼前这个人,这几个月每天都来她的房间,不过是听她唱曲儿,喝一壶她沏的茶,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一曲毕,贾杨柳起身准备送客,却瞧见宋尘起身关上了房门,兀自坐在了她的床上,而后拍了拍床榻,示意她也过来。
贾亦可顿了顿,她瞧见烛火落在宋尘的眼中,流光百转。
她只得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那人眼神向上一挑,抓住了她的手。
贾杨柳往后倒退了几步,屏住了呼吸。
他却突然出了声:“罢了,你不愿,本将也不勉强。”
她淡淡一笑:“将军说笑了,这京城下,哪个女子不想得到将军的青睐。”
是的,撇开宋尘的嗜血残忍,光是这张脸就能让京城内的女子前赴后继。
可宋尘也没说话,四目相对,她的眸子平静得像是一汪清水。
贾杨柳皱了皱眉,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被他再一次牵住了手。
他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让她的脸隐隐发烫。
“你还真的是,一点都没变。”
见她不说话,宋尘也没有生气,只是眯起细长的眼睛,缓缓道:“垂柳边,藕襦裙,莺莺燕燕。”
那一年,两人郊外初遇。贾杨柳穿着一条藕色襦裙,趴在河边的垂柳边,一边唱曲一边用柳枝逗弄着河里的鱼。
那一天,她的眼里也是一汪清泉。
贾杨柳怔怔地看着他留在桌子上的精致的木盒,想到十二岁那年遇到的少年。
等到宋尘离开,贾杨柳这才将盒子打开,里面放着是的是一颗手掌般大小的夜明珠。
自那之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宋尘并未做什么强迫她的事,他每天都会来,约莫在傍晚的时候,如往常一般听曲,喝茶。
相处久了,贾杨柳自然也摸透了他的脾性,她话不多,可是唱的曲儿总是很合他的心意。
这样平静的过了一段时间,在外人看来,这宋尘像是夜夜沉迷芙蓉帐,总有人说这贾杨柳是守得云开见日明了,宋大将军要抬她进将军府当贵妾了。
可是贾杨柳心理清楚,她和宋尘之间,什么都没有。
他来时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等她曲终,也便离开了。
那一晚上的事情,好像梦一般。
大半月之后,几个丫头在叽叽喳喳讨论什么,见到贾杨柳回来,桃花神神秘秘地跟着进了房间,轻声问道:“您有没有听说?”
“什么?”贾杨柳用手帕擦了擦脸,坐到了梳妆台旁。
桃花凑近她,低声说道:“将军家私自结外戚,太子在府内搜出了与敌寇通信往来,皇上震怒,要抓他入狱,准备亲自赐死他呢。”
3
贾杨柳皱着眉,第一次冲她发了怒:“放肆!”
桃花一怔,而后惶恐得跪了下来。
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激动,贾杨柳放缓了声音说道:“朝廷的事情,不是我们能谈论的,以后不准出现类似的声音,知道吗?”
桃花含着泪点了点头,屈身退了下去。
贾杨柳独自在房中坐了片刻,时间到了,宋尘还没来。
她准备起身关上房门,袖中的手紧紧握住,竟有些战栗,等放开的时候,掌心出了一层黏腻腻的汗水。
突然,眼前那人一只手挡在了她的眼前,低沉着嗓音说道:“怎么?不欢迎我?”
抬了抬眼眸,贾杨柳突觉眼里有几分酸涩。
“今天你给我弹奏一曲《杨柳弄》吧。”
这首歌,是他们初遇时,她对着小河流水练唱的曲子。
拿起她桌子上冷了的茶,宋尘一杯饮尽,嘴角勾着一抹微笑。
望了他一眼,贾杨柳抿了抿唇,拨开了琴弦。
宋尘闭上了眼,突然开口说道:“太子暴虐无能,子凭母贵,才能身居东宫之位,多年来一直难以服众。皇上演的这一出,是要让我的命给太子做铺路。”
京城人闻宋大将军文韬武略,手腕铁血,他凭借一己之力,冲锋陷阵,赢得了朝内朝外的赞誉。
可哪怕这样,也得不到帝王的心。
他为了这片江山出生入死,可也敌不过这场权谋棋局,这一朝背上的罪名,让将军府上下百余人,无一幸免。
君是君,臣是臣。
这时候,她很想与他再说一些话,可是最终还是沉默无言,她起身从内室拿出了一瓶止血药,对着宋尘说道:“将军,要保重身子。”
这满屋都是他身上的血腥味,外面的流言蜚语,怕是真的。
宋尘没有拿起那瓶药,只是看着她,喃喃说道:“倘若,我以后再也听不了你的曲子,该是有多遗憾啊。”
贾杨柳愣住了。
门口传来了一阵敲门声,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爷,咱们该走了。”
看着宋尘走到门口,贾杨柳的内心突然闪过几分慌张。
她冲上前,对着宋尘说道:“将军不必担心。”
宋尘惊讶地转过头,望着她原本毫无波澜的眸子微微闪动,竟然露出了几分悲凉。
只听她说道:“我这儿的茶,永远替将军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