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黎明懿,他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的联系方式。这个贯穿了我整个童年和青春的人从此在我的生命里消失地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1
2019年我二十五岁,和母亲再一次回到了童年的单位大院,去看望还住在那里的婆婆。八年过去了,这个院子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破旧,甚至连个围墙都没有,在本该是围墙的地方每隔几米就立了一个铁桩,在上面缠绕了几圈的铁丝,就当是围墙了。
“听你婆婆说,这围墙昨年就塌了,一直也没给修。太破了,真是太破了。你爸爸以前的单位真是越来越挫,连个围墙都修不起。”妈妈皱着眉头抱怨着,嫌弃地不行。
一辆大卡车从狭窄的巷子里驶过,卷起了街边的灰尘,妈妈捂着鼻子轻咳了两声,她把挎在手腕上的皮包往上提了提,把昨天刚做过的头发往后轻轻甩了甩,用手用力拍了拍裙摆上的灰尘。
我的白裙子上面也沾了不少灰尘,但我没有马上去把它们拍掉。有一条黄色的土狗摇着尾巴朝我走了过来,它和当年的大黄长得可真像呐。不过不可能是大黄,因为一只狗是活不过二十年的。
这一条路我们走了十二年,眼前的一切是那么地亲切又熟悉,但是又太过遥远了,遥远到我们都忘了那一段灰头土脸的岁月。
我在婆婆家的阳台上,朝着黎明懿家外面的那一片空地上望了望,那里有一小块空着的土地。八岁的黎明懿曾把他吃剩下的一颗青桃的核埋在土里,对我说:“杨伊,明年这里就会长出一颗青桃树来,我们就可以天天来这里摘桃子吃。”
但是十七年了,这里依然是光秃秃的一片。
2
黎明懿以前住过的房子就紧挨着婆婆的这一栋单元楼,而且是一楼。这房子十几年前就卖给了别人,但后来发生过一场火灾。房子被烧的面目全非,之后一直无人居住。
我从外面一眼就能看到他们家的阳台,小时候我们没有手机,通讯全靠吼,每次我一站在他家阳台下面吼一声:“黎明懿!”不到十秒钟,他就会从防护栏里探出一个小脑袋来,对着我“嘿嘿”笑。
焦黑的防护栏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遮住了原本的黑色,有些地方还缺了一截,像是战场过后的残垣断壁。里面的墙壁和防护栏一样被熏得焦黑,大片大片地脱落,只有墙角还依稀能看到一些白色。
我还记得那天,那时我还在读高中。中午正和爸爸妈妈一起吃着饭,爸爸接到了一个电话,神色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你确定,是他们家?当时家里有人吗?”
他皱着眉头安静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过了良久,说道:“好好,我知道了。”
妈妈眼看着情况好像不妙,连忙问爸爸:“怎么了?什么事儿啊?”
“黎仁翼他家今天上午起火了,消防队刚刚才把火扑灭。不过据说,那会儿家里没人。”爸爸放下了手机,往碗里夹了几口菜,满不在意地说道。
“嗨,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那房子不是早就卖了吗?”妈妈松了一口气说。
“卖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都不知道。”爸爸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
“他带黎明懿去成都的那一年就卖了啊,别人告诉我的。”妈妈又说,“黎仁翼之后还真就没和你联系了?之前我就给你说过,清官都难段家务事儿,咱就不该去跟着掺和。不过也好,反正那黎仁翼也不是啥好人,没联系了也好,省的不知道哪天拖累了咱家。”
爸爸没有回答,大口大口地吃着饭。
蒲彩虹是黎明懿的妈妈,黎仁翼就是黎明懿的爸爸,我妈和他妈,我爸和他爸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后来又成为了同事。
在一次聚会上,眼看着都要到凌晨了,饭局还没有要散去的意思。黎叔叔还把这我爸的肩膀,叫他别走,说等会儿哥几个还要邀着去打牌呢。
我爸红着脸,借着酒劲儿,对着黎叔叔就是一顿训斥,这些话可能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多年:“你呀,还是回家去吧。你看看你这家都成什么样了?老婆老婆照顾不好,儿子儿子你也教不好。说你要是有几个孩子管不过来就算了,你这不和我一样就一个娃吗?我说你这当爹的就是毁了人孩子这一辈子。”
从那之后,黎叔叔和我爸就再没联系过,三十多年的感情戛然而止。
就像我和黎明懿一样。
3
我和黎明懿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认识了。我妈年轻时候身体不太好,生了我之后一直没有奶水,正好黎明懿的妈妈奶水多的吃不完,自愿要给我喂奶:“小孩子,还是要喝母乳才好,多贵的奶粉都比不上母乳。”
就这样,我和黎明懿吃着同一个母亲的奶水一同走过了婴儿时期。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也断了奶,不再被妈妈裹得厚厚地抱在怀里。我们穿上了开裆裤,天天屁颠屁颠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九十年代的小孩子没有多少娱乐工具,那时候的爸妈们都还用着诺基亚的板砖机。我和黎明懿那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捉迷藏和玩泥巴,他从小就狡猾,每次都把我邀到他家里去玩捉迷藏,盘盘输的我后来终于放聪明了一些。
“不能每次我都到你家去玩,你家你当然最熟悉,这不公平,下次捉迷藏你到我家来玩。”我仰着脑袋,噘着嘴对黎明懿说。
“那不行,一直都是在我家,突然就变成你家了,我还不习惯呢,还不是不公平。”黎明懿也丝毫不甘示弱。
“那我不管,你不来算了,那我就再也不和你玩了。”说完,我佯装转头就要离开的样子。
黎明懿的气势一下就弱了下来,眼角和嘴角都耷拉了下来,表情委屈地不得了。
“行!明天我来你家找你玩捉迷藏。”他马上叫住了即将转身离开的我。
我背对着他笑了,心想着这个傻子,真的以为我要走,这都是第几次了。
黎明懿是院子里有名的小魔王,院子里的其他孩子都被他欺负个遍,连年纪大点的孩子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但他从来不敢欺负我,我也有办法让他收起那副小霸王的嘴脸,乖乖听我的话。
大概一周前,我第一次用这招逼他就范。那时候我们都迷上了看天线宝宝,并且都喜欢红色的那个天线宝宝,他家里买了一黄一红两个滑滑板,我俩都想玩红色的那个。
“这是我爸给我买的,当然该我用红色的。”黎明懿一副鼻孔朝天的欠揍模样。
“它就在你家放着,你天天都可以玩。现在给我玩会儿怎么了?”我问。
“没说不给你玩,你玩黄色的不是一样的吗?”他解释说。
“我就想要红色的,你要是不给我玩,我就回家去了。”我真的生气了,转身就要走。
黎明懿一把把我手抓住,把那辆红色的滑板车拉到了我面前,把我手拿着放在了滑板车上说:“好了好了,你玩红色的,我玩黄色的,可以了吧?”
从那之后,我就知道,黎明懿什么都不怕,就怕我不和他玩。黎明懿是个一肚子坏水的熊孩子,但他不会欺负我。
4
我六岁生日那年,隔壁搬来了一户新的人家,一个老爷爷带着他的孙女住了进来。那个小女孩比我要大一两岁,已经读小学了,叫罗阳。
在认识她之前,我一直和黎明懿还有几个院子里的男生天天混在一起,玩泥巴弹弹珠,没有一点儿女孩子的样子。久而久之,我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女孩儿,上厕所的时候甚至还尝试过像黎明懿他们那样站着撒尿。
但罗阳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扳正了我对自己性别的认知。和她在一起我学会了画画,跳皮筋,滑旱冰,第一次感受到了当女孩儿的乐趣。
不过,黎明懿从一开始就不喜欢罗阳,有可能是因为我为了和罗阳玩而拒绝了他的邀请。总之,从我第一次向他介绍我的好朋友罗阳时,他看向罗阳的眼神就不那么友好。
“杨伊,你家阳台防护栏上的窟窿什么时候补上?”他突然问。
“不知道呢?咋了?”我一头雾水地回答道。
“还是赶紧补上吧,别让什么人从里面钻了进去。”他颇有内涵地说完这句话就潇洒地转身离开了,留下我和罗阳两个人面面相觑。
那时候,我有个金猪外壳的存钱罐,里面放的都是我积攒多年的一块钱硬币。不过那时候我太小了,还不认识钱,不知道样式不同的硬币面值是不一样的。我只是渐渐地发现,存钱罐里面多了几枚陌生的硬币,有的有花边,有的是黄色的,而我原来的硬币则变少了。
但一数数,还是以前那么多枚。难道那些硬币,有的自己长出了花边,有的自己变色了?
我发现了这一异样,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直到有一次,黎明懿和罗阳一起出现在了我家门口。那时晚上七点多,我还在做作业。
“伊伊!明懿和罗阳都来找你玩了哦,你作业做好了吗?”妈妈穿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开门,在客厅里朝我喊道。
“还有一点呢,我马上。”我连忙回答说。
不知什么时候黎明懿走到了我旁边说了一句:“你怎么现在都还没把作业做完?”
“我今天作业多着呢,马上就写完了。”我觉得他嫌弃我做作业慢,不想给他好脸色看,头都没抬一下。
“行,那你先做着,我去那边看看。”他说完就走开了。
我还想问问他罗阳去哪了,一抬头就发现没了两人的踪影。
我在书房做完了作业之后,在餐厅一旁的小桌子边上找到了他俩,那时他俩正在对峙,气氛莫名地凝重,黎明懿的手上还拿着我的金猪存钱罐,一动不动地盯着罗阳。
我走了过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罗阳,问:“怎么了?”
“她偷你钱呢。”黎明懿毫不客气地说,拿出了另外一只手里的硬币,交给我了。
我看了看,就是我之前在存钱罐里发现的那种奇怪的长了花边的硬币。原来,这种硬币是罗阳塞进去的,我的硬币是被她给换走了。
“这也不是偷吧,她把她的硬币换给我了。”我对黎明懿说。
他朝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脑门说:“你傻呀,你那是一块钱的,她这是一毛钱的,能是一样的吗?她要给你十个硬币才能换一个你的硬币,知道吗?”
我看了看罗阳,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黎明懿对她说:“你现在马上回去,把你之前从她那里偷的钱都还回来,不然我就告诉杨伊妈妈和你爷爷。”
罗阳马上走了出去,果然过了没多久就拿了几枚硬币回来交给我。我接过了她手里的硬币,仔细看了看,对着黎明懿点了点头。
罗阳走了之后,我问黎明懿他是怎么知道罗阳偷东西的。他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笑着说:“因为我有火眼金睛。”
罗阳那次从我家出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我又开始了和黎明懿鬼混的日子,虽然他有时候很霸道很淘气而且还不讲理,但我知道他是个诚实又正直的人。而且,真的对我挺好的。
从那之后,我和黎明懿的关系越来越好,他来找我玩的次数更多了,每次都会在我家呆到很晚才走。有好几次黎叔叔都到我们家楼下扯着个嗓子来叫他回家。
黎明懿只是低垂着眼睑,可怜巴巴地告诉我说:“我不想走。”
他有一副长长的睫毛,屋顶的灯光透过他的睫毛在脸上形成了一道美丽的阴影。
5
黎明懿的父亲在我们六岁那年从单位内退,托朋友的关系做上了房地产的生意。那几年政策好,他从房地产市场里面捞了不少钱,家底一下就丰实了起来,很快在市中心买了新房子。
这也意味着,黎明懿要搬家了,搬去距离这个老院子三公里外的市中心去。
我还记得,临近搬家的前一天晚上,黎叔叔请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饭。他脖子上戴着一条小拇指粗的金条子项链,穿着很考究的黑色西服,居然还带了一条暗红色的领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去参加什么正式的会议呢。只不过这身西服穿在他身上实在是别扭,甚至很土气。
他笑脸盈盈地向我们问好,露出了一排黑黢黢的牙齿,吐气时都能闻到嘴里一股陈旧的烟味。
黎叔叔烟瘾很大,爸爸单位上的人都知道,他一天就能抽掉一包烟。他在单位上业绩不怎么样,只是个普通职工,抽烟都能花掉他不少的工资。
我从小就觉得,黎叔叔身上的气质和我爸简直截然相反。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这样的人,就不该出现在一个正儿八经的单位里。
长大了之后我才明白,那种气质名叫“暴发户”。
黎叔叔笑着给我爸倒酒,一杯又一杯,直到两人的脸都喝的红扑扑的。我妈和蒲阿姨张罗着一直往我俩的碗里夹菜,叫我们多吃点饭。黎明懿今天格外听话,头都没抬一下,一直往嘴里刨饭,我看着都怕他噎着。
“领导啊,这以后,我就不能在和你一起共事了,实在是遗憾呐!”黎叔叔把手搭在我爸的肩膀上,手里还拿着个酒杯,又凑到了我爸的耳旁轻声说了一句,“不过,我现在的工资可比你高。”
这一句“悄悄话”这个饭桌上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蒲阿姨很尴尬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又往黎明懿碗里夹了两坨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蒲阿姨的神色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好像很怕黎叔叔。
我爸什么都没说,红着脸笑了笑,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他们搬家搬得并不顺利,搬家搬到一半,黎明懿人不见了。蒲阿姨在院子里到处找都没找到,急的眼泪汪汪,黎叔叔气的拿出了屋里的鸡毛掸子,准备看到他第一时间就是一顿胖揍。
最后,他们在我家门口找到了坐在台阶上的黎明懿,要带他回去。谁知他死抱住栏杆死活不走,哭着喊着说不想走不想搬,哭地撕心裂肺。
我本来不想哭的,看到黎明懿哭的那么厉害,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未免也显得太过绝情了。于是我也哇哇大哭了起来,拉着黎明懿的手死活不放。蒲阿姨拉着黎明懿,我妈拉着我,硬生生地把我俩扯开。
那天早上,我俩的哭声响彻了云霄。
6
那天,黎明懿还是搬走了。
好在N市很小,熟人走在街上有时能碰几次头,好学校也就那么几所。
我和黎明懿后来升入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时常在学校里面碰面,他有时候会来我们班上找我,给我送一些好吃的,在路上碰到了我,会和我一起走一段路。
班上有些八卦的男生女生在看到黎明懿的时候会坏笑着戳戳我说:“哎,你男朋友又来了。”
我会淡淡一笑说:“那是我发小,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十岁之后,我俩都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小时候我比黎明懿还要稍微高一点,不知不觉间他都已经比我高了快一个头了,更可气的是皮肤比我白,身材还比我瘦。他经常当着我的面吐槽我说:“杨伊,别人都是竖着长,你怎么老是横着长?”
其实吧,我也没有他说的这么糟糕,只是没他高没他白没他瘦而已,还算是清清秀秀的小花一枚,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封的情书,是班上的一个同学下课的时候塞给我的,上面只写了三个字:“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