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医院有一种莫名的阴森,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而且安静地可怕,走廊上的哒哒哒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和妈妈的脚步声突然被走廊深处传来的一阵巨大的哭嚎声盖住,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太过撕心裂肺,不知道多绝望的人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走廊里面看去,最深处的那间病房外面好像有几个人影在走动。于是我们加快步伐继续往里面走去,空气中传来了一股浓浓的酒气,越往里走,酒味越浓。
那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我眼前越来越清晰,我认出了站在门外的黎明懿还有横躺在座椅上捂着脸的黎叔叔,另外几个人估计是他们家的其他亲戚。
黎明懿背靠在墙上,脸埋地很低,整张脸都被笼罩在阴影里,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觉得在这个冷风瑟瑟的夜里,他穿的有些单薄。我想走过去问问他冷不冷,突然病床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又响了起来,原来那就是蒲阿姨的声音。
我看到黎明懿浑身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打了一个冷战。
突然,他猛地站直了身体,两步冲向还躺在座椅上的黎叔叔,硬生生把他从上面提了起来,拽着衣领摔在墙上,又扑上去朝着黎叔叔狠狠地打了两拳。周围的亲戚把他给拉住了。
黎叔叔又躺在了地上,紧闭着眼睛像只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时不时地发出一些声音,一张脸红的像个草莓一样,嘴里还在往外冒着恶心的呕吐物,一时间臭气熏天。
妈妈捂住了我的鼻子,我转过头去看了看黎明懿,第一次感觉这个人这么陌生。他整个人被周围的亲戚拽住,表情狰狞,额角的青筋暴起,一双清秀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很像一只想扑上去把黎叔叔撕碎的……豹子。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看见蒲阿姨,几天之后妈妈说她被转到了市二医院。二医院对我来说并不陌生,同学们经常会拿它来开玩笑:“XXX应该被送到二医院去。”开玩笑的时候没有人会当真,大家只会觉得好笑。
我之前一直都不知道这个“笑话”的笑点在哪里,后来我才知道,二医院是一所精神病院。
9
那天晚上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见过黎明懿。我去找了他们班上的人,他们说他请了一周的长假,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在干什么。
两周之后的一个深夜,我再次看到了黎明懿。
很多年以前,他曾经提醒过我,要及时把阳台防护栏的窟窿给补上,不然有人可能会从里面钻进来。我当时还觉得挺害怕的,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不过,那个从窟窿那里爬进我家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正好那天晚上我睡了好久都没睡着,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心想:不好!不会真的是进贼了吧。一个翻身,果然看到窗外的一个人影,吓得我出了一身冷号。不过我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因为那个人一直站在阳台上一步都没动。
我看着窗外的人影,额前的几根叼毛像极了黎明懿。于是我起身去,打开了灯拉开了窗子。他就这么站在我面前,身上带着一些烟草味,脸比以前更白了,身材比以前更消瘦了,但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只是少了一些神采。
我隔着窗户问他,这么晚了你怎么会来。
他说:“我快要走了,来看看你。”
“又要搬家?”我很惊讶。
“嗯。”他点点头,“这次是真的走了,去成都。我……爸妈离婚了,我被判给我爸了,法院说我妈没法抚养我,所以……”
他苦笑了一下又说:“如果我是个成年人就好了,未成年人连做选择的权利都没有。明知道我爸是个混蛋,还是只能和他走。”
我心里像是一下被挖空了一样,这十几年仿佛成了一场梦。
“什么时候走?”我问。
“下周。”他回答说。
我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止住眼里噙满的液体,转身说:“下周我去送你,现在困了,先睡觉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说:“我不想走。就在这看会儿星星吧。”
“我不想走”这一句话把我拉回了小时候,想起了他在我家玩到深夜迟迟不肯离去的样子。我躺在床上捂着嘴,浑身绷得很紧,我很怕我会大声哭出来,但是泪水早都以及打湿了枕头。
那是他离我最近的一个晚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堵墙、一扇窗户,他在阳台上看星星,我在床上偷偷哭。
他走了之后的某天夜里,我站在阳台上想要看他看过的星星。可我一抬头只能看见参天的大树,把天空都给遮住了,哪里看得见什么星星。
我怎么这么傻,我们家的阳台从来都看不见什么星星。
10
他走的前一天正好是星期天,他问我:“凤垭山上新开了一个游乐场你知道吗?”
“好像听我妈说过。”我点点头,“不过,我心脏承受能力比较弱,只敢坐旋转木马之类的。”
他笑了:“旋转木马就旋转木马。”
那天下午,我们在游乐场逛了一下午,就只玩了旋转木马这一个项目。当时算上刚好剩下两个空位,我们刚好排到。我坐在后面,他坐在前面,机器启动之后,他转过头来看我,对着我咧嘴笑。就像小时候我在楼下叫他,他从阳台上伸出一个脑袋对着我嘿嘿笑一样。
那时候学校里还流行着非主流的语录,其中一句就是:旋转木马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游戏,两个人相互追逐,却隔着一段永恒的距离。
我看着前面的黎明懿,他骑在马上起起伏伏,转来转去都和我隔的老远,我突然觉得我和他就是那两匹旋转的木马。
从木马上下来之后,我们又在游乐园里逛了逛。那天人可真多,台阶上人挤人,半天才能挪动一步。混乱之中,有一双手在我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又马上缩了回去。我猛地往后面一看,看到了一张猥琐的中年男人的脸。
我咬了咬牙,往旁边靠了靠,黎明懿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于是问我:“你怎么了?是太挤了吗?”
那个猥琐男又跟着贴了过来,这次他的手被黎明懿抓住了。
他反手一拧,那人就疼的直叫唤,一边叫还一边说:“小子,你要是再不给我放手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黎明懿干脆把那个人从人群里拖了出来,拖到了旁边的绿化带上。我眼看着情况不妙,马上跟了过去,生怕他一冲动,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黎明懿像那天晚上提着他爸一样提着那人的衣领,眼睛又变得通红,那人仰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仿佛在说:“你能把我怎么办?”
我走过去拉住了他的手臂,却发现怎么都拉不开。
不知道他从路边的哪个小摊子,顺手拿了一个玻璃的酱油瓶,对着那个人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玻璃瓶“啪”地一声碎掉了,深色的酱油顺着那个人的头顶流了下来,流的满头都是,中间还夹杂着鲜血……
那个人双手捂住了头,痛苦地倒在一边。我不记得他是怎么被送到医院去的,可能是旁边的人叫了救护车。我害怕地要死,浑身颤抖着抱着黎明懿的手臂,他淡定地像一尊雕像,面无表情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