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桥——连通着地府、人间、九霄天上三处的一座大桥,大到一眼望不到头。桥下是三界河,河水无源自流、波涛汹涌。参情偶尔不想审案的时候会去那桥上坐两个时辰,看下面河水翻滚,看桥上神鬼往来、人间轮回。
当然,三界往来并不仅是这一处可通,但凡人轮回投胎却必从这桥上走。当年神宗君上在通向人间的桥口设了一面轮回镜,鬼魂从这镜中走才可投胎重新做人。轮回镜旁还有一小小茶摊,守茶摊的神君名曰“少圆”,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岁了,日夜都躺在躺椅上看着茶摊。有鬼魂前来投胎,便给他看一眼下一世要投去的人家,再送上一杯洗尘茶,喝完洗尘茶,忘却前尘旧事方可入镜轮回。
当然也有鬼魂在桥上徘徊不愿按时投胎的,各有各的缘由。地府一般不管这些,因为不论徘徊多久,他们最终还是会去投胎的。少圆就说过:“让他们晃荡去,心里面再多不情愿晃个十年百年也忘光了。百年还不行那就千年,时间最耐消磨了,再说这桥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呆腻了就都走了。随他们去。”
参情来的这些年,桥上也有个晃荡的,还爱抓路过的讲自己的生前,参情坐着发呆的时候也被迫听过。参情其人,少话无心更无情,跟她说话的时候,你看着她一脸认真,其实她脑内空荡一片,所以即使参情并没怎么听那鬼魂也高高兴兴讲完了全程。
那天参情照旧坐桥栏上发呆,就听一个声音,“姑娘你也在这等人啊?”参情慢悠悠抬起头看了一眼,女鬼,看着像是五六十岁,身上寿衣整整齐齐,发髻一丝不乱,一看就是寿终正寝,后人好好收殓安葬过的。
那女鬼却像是被参情那一眼鼓舞到了,往参情旁边一坐口若悬河起来。
“我也是在这等人啊,我在这等我相公呢。”
“我跟我相公说好的到下面再见面的,我都在这等了几个月了,他到现在也没来,那死老头子真是的!这么大人了,不会投胎都能走错路吧?”
“哦,对了,他死的早,就算来了也不是个老头子。我跟你说姑娘,我相公可是救人死的呢,那十里八乡都知道我相公是个英雄呢。”
“那年天气热,有家兄弟俩仗着水性好下池塘游水玩。我跟你说姑娘,这年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你可不能没事下水去啊,那两小孩……”
参情又看了女鬼一眼,女鬼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哈哈笑道:“我都忘了,都在这地方了,咱都是死过的了。哎?姑娘,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啊,你咋死的啊?”
参情面无表情道:“忘了。”
“哎呀,死了太久就是有这种毛病,不要紧姑娘,死都死了。我继续跟你说啊,那两小孩仗着水性好下了水,可偏偏就出了事,我听那路过的说啊,那人看着看着就没了啊,可吓人了!”
“两孩子,我相公救了一个,他跟另一个……”女鬼的声音渐渐低了。
“一起没了。”
“他救了别人家儿子,自己儿子却没了爹。我那时候觉得,这以后人生,我一个人带个孩子可怎么过啊,以后人生一定再没好日子了。”
“现在想想,惦记着一个人慢慢过完这辈子,这日子倒也没想象中那么坏。”
“那死鬼走的时候,我挺着六个月的大肚子给他操持丧仪!天那么热,恨得我半夜给他守灵的时候踢他棺材板来着。我还想着,有本事他就来找我算账,就算是鬼我也打他个天翻地覆。”
“还有我生儿子的时候,那是真疼啊,疼得我以为我活不下去了。那时候我也想揍他来着,想我这次要能活下去一定揍他一顿。生完了才反应过来,人早没了,我找谁算账呢?”
“姑娘,你别看我现在说的好像挺欢喜他,他来我家求亲的时候,我是真的一点都看不上他。长得吧,没东头李家书生好看,说话吧,又没村口夏家二郎好听,家里吧,勉勉强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我不情愿,我娘就骂我,‘名声都这样了,有人娶就不错了,死丫头你还挑呢!’”
“‘我名声怎么了?我名声好得很!’我就跟我娘吵。吵是吵,但我年轻的时候名声不好是真事,都是村里面夏家丫头他们在后面编排我,她给李书生送手绢子被拒,就编排我勾搭李书生。”
“天地良心!我就看那李书生长得白面团一样,所以打我家门口过的时候多看了两眼。那夏家丫头就在后面跟人说我坏话,‘你们看石红云长那样,一看就妖妖娇娇会勾搭人。’后来话越编越瞎,当我家知道的时候已经没人来我家提亲了。”
“不过……”石红云眼珠子转了转像是在回想什么,“我年轻时候长的那样,现在想想,确实不像个正经人家出来的。”听到这,参情一挥手化出石红云年轻时候的样貌,鼻尖挺翘,嘴唇殷红,嘴角上扬,最妙的是那双眼睛,自有一股风流妩媚的意味。看了这张脸,参情大概懂了为什么石红云说她不像是个正经人家出来的。
石红云还没意识到这件事,又开始继续唠叨。“我虽然当时没看上他,但他好像死心塌地看上我了。”
十九岁的石红云,每天吃完早饭后会去山上捡柴火。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早上一开门,便能看见一个笑得憨憨的傻小子。傻小子不说话,就跟在她后面,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前面山路走不通的时候就拿着柴刀抢到她前面帮她开路,然后又默默退回去跟在后面。
还会乘石红云不注意把捡来的柴火丢她背篓里,经常是石红云一转身的功夫,背篓满了一半。石红云见他傻,渐渐地故意不去看背篓,就等他捡完柴火,自己好快点回家。再后来,干脆将背篓往地下一丢上树采橘子去了,等她抱着满怀的橘子跳下树来,树下的背篓已经装满了柴火,那傻子还在使劲往里面塞,一抬头看见心里头姑娘就这么出现在面前,连忙将手背在后面,做出一副无辜样,又憨憨傻笑。
石红云噗嗤笑了,“傻子,走了!”说着丢了两个橘子给他,自己背起背篓下山去了。
下山路上,石红云余光瞥见那傻子在剥橘子皮,偷偷笑了,她刚才在树上就尝过了,那橘子,真不是一般的酸!
傻子还高兴呢,直到将橘子丢进嘴里,立刻酸得脸上五官全都皱成了一团。石红云明明看见了,却故意转头问他:“傻子!橘子甜吗?”
傻子都被酸得龇牙咧嘴了,还在尽量挤出来笑,连声道:“甜!特别甜!”
石红云这回是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笑到站不住跌坐在地上还在笑。傻子还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人家姑娘笑他也跟着笑。
回到家里,石红云把橘子放到院子里石桌上。她娘正好走出来,看见橘子便道:“哟,橘子都熟啦!”说着便拿过来一个要吃。
石红云在一旁往地上倒柴火,干树枝子、枯叶子在她眼前扬起一片灰尘,倒着倒着,却见眼前一片金黄,一大堆桂花纷纷扬扬,像是有谁在她面前下了一场桂花雨。
石红云她娘尝了橘子后气到骂人:“死丫头!你又故意带酸橘子回来!”转头却看她家死丫头站在一地桂花上,头上也落着桂花,笑得跟她家门口天天候着的那傻小子似的,问她:“那个傻子还来提亲吗?”
“哪个傻子?”她娘故意装傻。
“江和!天天在咱家门口笑得像傻子的那个!江家的江和!”
第二年春天,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石红云在满村的红云里嫁到了江家。
“江家他们村跟我们村隔着一个山头呢,虽然就是个普通山坡坡,到底是山路。我有时候不想见他就故意起个大早,打开门他居然也在,也不知道那傻子天天起多早翻过山在那等着。”
“我嫁到江家第二年那夏家丫头才嫁出去,还真让她嫁给李书生了,个不要脸的还好意思给我发喜帖!我本来不想去的,想想那丫头天天编排我,结果还比我嫁出去的晚。这事拿出去说,这不正好乘她嫁人那天给她添点堵嘛,我就去了。”
夏家是石红云娘家的同村,石红云说要回去喝喜酒的时候,江和问她要不要提前一天回娘家住,省得第二天来不及。
“来不及正好,”石红云说,“那丫头的喜酒,我干嘛那么给她面子?我就要最后一个去最早一个回来,我跟你说,我明天在家吃完早饭去,回头还能回家吃晚饭你信不信?”
“信,”江和笑得宠溺,“我明天帮二叔捞鱼去,你晚上回来正好吃糖醋鱼。”
第二天,石红云果然吃完早饭才溜溜达达地出门喝喜酒去了。
到晚上却没能早回来,说着“我才不给她面子”的石红云,跟一堆同村姐妹喝了酒在闺房里聊了半日过往,泯了恩仇,直到日落西山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傻子做了糖醋鱼在等她。
石红云走着走着天便暗下去了,就算是再熟的路,在这黑夜里走,人也成了半瞎。石红云小心再小心还是一脚踏错了地,掉进了村里人捕兽的陷阱里。好在这些年上山的人多,山上没什么野兽了,这些陷阱也废弃了,里面没放着刀子夹子什么的,就是些干草树枝。但到底算从高处跌下去的,石红云一动脚疼得她整个人一抽,便知道这下是动不了了,只能等自己家那傻子找过来了。
“我当时就想啊,夏家那死丫头是不是算准我有这一遭啊?她是不是故意的啊?我跟那丫头真是不知道哪辈子结下的不对盘,我怎么遇上她就这么背呢?”
参情化出案卷翻了一眼,“没有,你俩无冤无仇。”
石红云根本没在意参情在做什么,继续说道:“还好,我没等多久那傻子就找过来了。”
二十岁的石红云,趴在江和背上:“你怎么找到我的啊?”
“我上山的时候碰见了个白胡子老仙,他告诉我你在这儿的。”江和逗媳妇玩。
“那白胡子老仙怎么说的啊?”石红云等着他继续编。
“那白胡子老仙说,你就往那山上走,山上坑里掉了个母老虎呢,你抬回去……哎!哎!哎!媳妇!疼!”
石红云听见母老虎三个字就一把揪住了江和的耳朵,“抬回去怎么了?说啊?我听着呢!”
“抬回去?抬回去就变成个贤惠温柔的仙女儿了。”
“这还差不多,”石红云收回手,“别惹我,小心我变成仙女儿就回天上去了。”
“那我就死了之后去天上找你。”江和道。
石红云趴在江和耳边胡搅蛮缠:“你一个凡人,死了怎么去天上,只有仙女儿才能去天上,你死了只能去下面地府。”
江和将快要从背上滑下去的石红云往上提了提,道:“那我就在地府等你,你一天不来我就等你一天,一年不来我就等你一年,总能等得你这仙女儿回心转意下来见我一面的。”
“我以前总觉得那傻子嘴笨又没用,现在想想,”石红云陷入回忆里微微笑了起来,“他多好啊。”
被江和背回去的石红云躺在床上,怒骂了半宿夏家丫头:“我真是,沾上她就没好事。我跟李书生的事也是她说的!我跟她哥的事也是她说的!哎?你说,她怎么就知道那么多呢?现在,我喝她个喜酒都能摔坑里去,你说,她是不是克我啊?傻子?傻子?江和!说话!”
江和静静听了半宿,吹了灯,“太晚了,睡吧。”
“我后来就没怎么见过夏家那丫头了,再见到的时候那夏家丫头是她生孩子那天,我到的时候在院子里还听到她叫的撕心裂肺的,后来就没声音了。”
“女人啊,生孩子真是一脚踏鬼门关,那夏家丫头就这么没了。我回去睡觉梦里都是夏家丫头死的时候的样子,满床的血啊,我是真怕了。”
“我后来就偷偷喝药了,江家是个大族,见我嫁过来两三年没生孩子,没给过我好脸色。我石红云这辈子怕过谁啊!他们给我甩脸色,我也给他们甩脸色,年轻的时候谁没点脾气呢,结果累得那傻子在里面周转,怕我不高兴,也怕他族里不高兴。”
“夏家丫头走了,丢那李书生带个儿子,他一个大男人哪会带孩子啊。我们这些老姐妹几个闲着有空都做些孩子的衣服送过去帮衬帮衬,我自己送过两回,在娘家村里名声更差了,一个个更觉得我跟那李书生有一腿。”
“唉,我看那夏丫头真的克我,当年坏我名声,现在人都死了,我给她儿子送衣服居然也能传出话来。后来,我就让我家那傻子给我送过去,傻子送了几回也不爱去了。我躺在家就更确定了,那丫头是真克我,不仅克我还克我男人,不然怎么我们夫妻俩谁去谁败兴呢?”
“但也不能不去啊,李书生是死是活我不管,那小孩子家家的走在路上衣服短出一截来,谁看着心里受得住啊,傻子不高兴我也逼着他去了。”
“那天他回来的有点迟,我到村口等他去,看见他跟村上的几个小孩玩得正热闹,我才有点明白了。他不高兴去李书生家,是不是看人家都有儿子了,自己没有,所以才不高兴啊。”
“我那晚上想了一晚上,把药停了,后来就有了翼儿。”
“翼儿在我肚子里六个月的时候,李书生带着儿子和一堆行李来了我家,说要带着孩子到南边去。顺路到我们这些老姐妹面前都走走,让儿子认认,也谢谢这一年多的帮衬。夏丫头那儿子一岁多,长得虎头虎脑的,跟李书生当年一样的一个白面团团。”
“我看着喜欢,想起老人家说怀着的人,抱抱人家儿子也能生个儿子,我就抱着那孩子逗了一回儿。”
“也不知道那傻子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反正我想生个儿子。生个女儿性子像他闷脾气还好,要像我那臭脾气,回头闹起来,她小姑娘一个我打还是不打?我就想还不如生个儿子,不听话了我就抽。”
“后来还真生了个儿子,性子也像他,”石红云顿了顿,又接了一句,“脸也像他。”
“可是他没看见过翼儿。我送走李书生那天,转头看见那傻子在家门口瞪着我,看我看过来了转头就走,我追都追不上。那大日头里热得要死,我追了两步回家了,想着真是惯着他了,等他晚上回家再跟他算账。”
“没等到晚上,下午家里就来了人,通知我去给他收尸。我才知道那傻子走到河边上救了人,结果自己没了。我想找他救的小孩那家算账,凭什么啊,你家孩子的命是命,那傻子的命不是命吗?看他没爹没娘好欺负是吗?”
“我都冲到那家去了,那家人两个孩子死了一个也正哭呢,见我来就把被救的那孩子推出去了,说是对不住我,说任我处置。那小孩经历了这一遭,估计也是吓怕了,看见我就给我跪下了。我认出来那孩子,是那年江和在村口逗着的那个。我就走了。”
“我总是叫他傻子、傻子,没想到他真是个傻子。”
“后来翼儿出来了,我给他取了个名字,跟我姓石。我爹娘骂我,说生孩子不跟爹姓像什么样子。”
“‘人家江和自己都没意见,不然他要有意见早就来找我了,你看他现在来了没有。’我那时就这么说的,把我娘给气的啊,说就我这么当娘,好好的孩子也要给我教坏了。”
“但我娘没想到,我当娘最后可教出了个状元,当了大官的。”
“翼儿当了官之后还把他喜欢的姑娘带回家给我看过的,那姑娘性子爽快,像我,我喜欢。只是我死的早,也不知道他最后娶没娶到人家姑娘。”
“翼儿三岁多的时候,突然问我,他爹什么时候回家?”
“我就愣了。”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那个傻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江和死了那么多年,我从没觉得伤心过,我也没在谁面前避讳过他。”
“我对我娘说,‘你女婿才不会让我干这些呢。’”
“对我爹说,‘你这桌子做得还不如你女婿呢。’”
“对翼儿说,‘不高兴就不说话,你这脾气真是跟你爹一模一样。’”
“我对所有人说话时都爱扯上他,因为即使是我亲自操持的丧仪,亲眼看着他下了葬,在我心里,我从没觉得那傻子走了。翼儿的床是他做的;我身上衣服的料子是我和他那年上街买的;头上的簪子是他给人帮工挣了钱给我买的;院子里的秋千是他扎的;旁边的桃花是成亲第二天他亲手种的;家里窗框光秃秃的我嫌丑,他就刻了花开富贵,刚刻了一半……院子角上,还有他酿的一壶酒埋在那儿。”
“那酒,他埋的时候说:‘这要是生了女儿,那酒以后就是女儿出嫁的女儿红;生了儿子,就作状元红’。”
“这地方处处都是他的影子,我总觉得,某一天他就带着什么东西回来了。就从院子门走过来,对我说:‘媳妇儿!咱们今晚吃糖醋鱼行吗?’”
“但翼儿问我的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那个人死了,再也不回来了。”
“我带翼儿去了他的坟前,给他烧了纸钱。这几年,我从来没来过,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我就在逃避这件事了。”
“我告诉翼儿,那是他爹,他爹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告诉翼儿,也告诉我自己。”
“后来翼儿大了,他爹救的那孩子家里给过我一些钱,我把钱攒起来送翼儿去书院上学了。翼儿自己争气,做了官孝敬我,再然后我就死了。桥头看茶摊那人说我这一生虽过的苦,但养出个好官儿子,积德积的好,下辈子一辈子的好日子呢。”
“我倒不觉得我这辈子过的苦,我半辈子遇见了他,够了,那已经是最好的日子了。”
参情后来公务便越忙,不止地府的事情,九霄天上偶尔还有些事务要奔波,好几年都没找到机会去桥上发呆歇息。
一天路过的时候,发现三界桥上已经没了石红云的身影,她便顺路去轮回镜旁,少圆的茶摊面前问了一句:“之前一直徘徊在桥上的石红云投胎去了吗?”
“几个月前就投胎去了。她之前说不想投胎要在这桥上等她相公见上一面,我告诉她在这桥上等着慢慢就会忘记自己生前的事的,她就每天在桥上跟别人说她生前的事情,听得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结果七八年了,还不是忘得一干二净,投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