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谷雨时节到来那一天,眉县城门口终于张贴出了榜单。
榜单被贴上墙的时候,被镂空的朱红色纸张映入了来来往往的百姓的眼中。那是一张求雨的榜单。朱红色的榜单上没有一丝墨迹,所有字迹都由纸张镂空所成。
汉中大旱的这一年,眉县是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整整半年以来,整个眉县境内烈日高悬,滴雨不收。眉县周遭的村野,土地干旱,农田皲裂,所有庄稼早已枯死。在半个月前,北城下最后一条河流也终于干涸了,像境内所有人家的水井那般。
连续的大旱使得当地民不聊生,眉县县令也终日忧愁不已,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出榜求雨了。甚至每一次登榜所书皆是通过在纸张上镂空字体来完成,只为了省下那一点研墨的水。
“从这榜文内容来看,这县令似乎倒是个父母官。”一个小道士站在城门榜单前,右手杵着下巴,抬头斜看着贴得比自己还高的榜单,不禁默默出声。
“这是当然,林县令一直很照顾我们,你看这榜上内容,林县令这次的悬赏可是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赔上了。”一侧的老大爷站在小道士身旁,感叹到。
“老大爷,县令求雨多久了?”小道士侧过头去,看着老大爷说道。
“一季有余了吧,欸,可惜啊,从不曾见人揭榜。”说罢,老大爷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看着老大爷离去,小道士突然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出城,进城的人除了他之外似乎就只有一个蓝衣女子。这般大旱大灾,倒也怪不得百姓纷纷逃难去了。想来最难受的还是那个爱民如子的县令吧。小道士这般想着,不禁撇了撇嘴。
就在小道士看着城门发呆时,许多出城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小道士,又或者说,看着小道士身后的榜单。
小道士疑惑地看着这些突然停下的百姓,有些不解。
紧接着,一道声响传到了他的耳边。
“嘶~”
在那一刻,小道士猛然回过头去。
有人,揭榜了!
2
站在眉县县衙的时候,小道士突然对这个揭榜的人有了很大的兴趣。
她身着一身淡蓝色曲裾,面容精致,静静地站在林县令的身前。
小道士见过她,毕竟她恰好是另一个进城的人。
“姑娘若是真能求得甘霖,无论姑娘有何需求,在下都一定会想办法尽量满足。”看着这姑娘一言不发,林县令也有些尴尬,只好率先开口道。
“不了。”说着,那女子转身便打算离开。
林县令见此,脸色发白,有些慌了,这女子难道是看到了这穷酸的县衙忽然心生悔意?也是,有大能求雨之人,或许真的看不上这区区眉县县令的悬赏吧?可是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揭榜呢?这数月以来,皆无人揭榜,好不容易有人揭榜却又要放弃了吗?等到下一次有人揭榜又该是什么时候?就算他能等,深受大旱影响的百姓也等不了啊!念此,林县令脸色愈发苍白,一下子竟不受控制地瘫坐在地上。
“三日后我自会求雨,不用任何报酬,你也不用担心。”那女子连忙迅速回身,搀扶起坐倒在地的林县令。
那一刻,小道士不禁皱了皱眉。
紧接着,衙役连忙从蓝衣女子手中接过林县令,搀扶着送回府中休息。
“林县令自幼患有眼疾,每当气急攻心,便会满目昏暗,头昏无力,瘫倒在地。只要休息一阵子便会好转,请二位无需担心,跟随我前往后堂歇息吧。”另一位衙役走近,误把小道士也当作了蓝衣女子的同伴,毕竟求雨这事倒更符合小道士道家的身份,便如是说道。
“那谢谢衙役大哥了,我们确实需要休息。”小道士笑着回答道。
闻此,那身着淡蓝色曲裾的女子只是深深地看了小道士一眼,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跟上了衙役的步伐。
3
“道长,后堂已无他人,有话不妨直说?”身着淡蓝色曲裾的女子此刻看着坐在不远处的小道士,眼神中藏不住的忌惮。
在刚才,衙役误以为他们是同伴时,她便想出言解释了,但没想到突然在耳边出现的话语让她止住了口。
“姑娘,你应该是雨灵萤吧?”这句话传入她耳朵的时候,小道士正笑着看她。
那个时候,衙役正好走出了几步,而小道士开口的时机和音量把控得刚刚好,只有她能听清那句话的内容。那一瞬间,她便明白了,这看似十五六岁的小道士恐怕并非凡人。于是,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揭穿,跟着衙役的步伐和小道士一起来到了后堂。
此刻,小道士正把身后的草篓慢慢地取下来,放在一侧的桌子上。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身份?”小道士开口说道。
“是。”那蓝衣女子冷冷地回答。
“因为刚才林县令跌倒的时候,你一时慌乱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气息,气息虽然只有一瞬间外泄,但我确实可以以此确定你的身份。”
“道长果然并非凡人。”
“曾入道修过几年术法,倒也不值一提。若是我没记错的话,雨灵萤确实是可以求雨,但求雨过后便只余下短暂的生命,转瞬即逝,因而才被称作雨灵萤。雨后灵萤,生于雨,止于雨。只是雨灵萤稀少,且其能力特殊,像你这样有数百年修为的雨灵萤,我可真是第一次见。”
小道士抬头颇具玩味地看着蓝衣女子,一口气说了很多。
“雨灵萤,心善且能力特殊,常被人利用以主动燃烧生命求雨解旱,所以本就数量稀少的雨灵萤更是极少有能活过百年,你算是一个异类。“看到蓝衣女子沉默不语,小道士笑着继续说着。
”我诞生在淮南多雨的地方,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之中顺利活过了百年,并且觉醒了前世的记忆。或许是上天为了弥补我雨灵萤一族能力与寿命的冲突,使得我们能在百岁之后觉醒前一世的记忆,恍若多活一世。”蓝衣女子淡淡说着。
“看来林县令对你而言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值得你燃烧数百年修为为其求一场雨。”小道士直直地看着蓝衣女子,口吻坚定。
“是的,他对我很重要。”提及林县令,蓝衣女子脸上有着恍如隔世的表情。
“我很好奇,你在百岁之后觉醒的灵智已经很高了,他于你究竟代表着什么,才值得你如此。”小道士皱了皱眉。
“这还得从我上一世说起。”蓝衣女子眼神中满是回忆,笑着说道。
“对了,我名叫媛容。”
4
黄初五年,洛阳,太学府棋阁内。
“你好,我是夏侯徽。”穿着淡蓝色曲裾的少女笑着说。
“司马师。”一身素色宽袖深衣的青年淡淡回答道,随后便只是静静看着眼前两位棋士在棋盘上的对弈状况。
“喔?司马师,司马懿的大公子,自幼时便已聪慧著称,雅有风采,沉毅坚韧。原来就是你吗?”淡蓝色曲裾的少女眼神狡黠,颇有兴趣地看着眼前毫无表情的青年说道。
闻此,少年并没有接话,只是仍双手负在身后,静静地看着黑白棋盘上来往厮杀的棋子。
夏侯徽见这司马师竟丝毫不再理会自己,一时之间气得跺了跺脚,鼓着腮帮子静静站在一侧,不再说话。
一炷香后,夏侯徽突然发现身侧的少年的眉头皱了皱,然后又很快地舒展开来。紧接着,少年转身便迈开步子,准备离去了。
“欸,你等等我啊。”夏侯徽连忙转身跟上司马师。
少年的步伐矫健,却又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当,不急不缓,似乎在刻意让夏侯徽可以跟上似的。
“欸,你为什么不继续看了啊?”夏侯徽看着身前少年的背影,连忙问道。
“黑子节奏乱了,已显颓势,数个回合内必然败下阵来,已经结束了。”司马师头也不回的说道。
“是吗?如此笃定恐怕不好。”
闻此,少年突然停下脚步,没有继续往前走。这倒是让紧紧跟在其后的夏侯徽没有反应过来,结果直直地撞了上去。
“啊,何故突然停下?”撞在司马师背上后踉踉跄跄退后了几步以后,夏侯徽气恼地问道。
“师,军也,众也。我父既然给我取名司马师,便可知其对我的期望。我日后必然会走上战场,指挥兵士。届时,两军对弈,优劣势态一旦判断失误,带来的便是致命的后果,我决不会允许自己判断失误。”司马师直直地看着夏侯徽,面色严肃,眼神坚定。
“喔?是吗?黑子那时若是弃子,作破釜沉舟之势,或许有拔花之机,但终究机会渺茫,或许正如你所料那般将会在数个回合之内败下阵来;但如果那时冲断,却肯定能存留左上角的薄势,那么薄势已留,厚势何忧?”夏侯徽丝毫不惧司马师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慢悠悠地回道。
司马师停了下来,眉头再次深锁,微微低头,似乎在脑海中重构着刚才的棋局。
“不得不说,你的棋风大胆刁钻,虽然不一定能赢得棋局,但却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挽回黑子的败势,倒也算得上一步妙棋。敢问姝子是?”
“再说一次,我是夏侯徽。”
“魏国平陵乡侯,荆州牧,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之嫡女,夏侯徽,是吗?”司马师此时微微低下头,看着眼前这个小自己两三岁的女孩,第一次微微笑道。
“你居然认识我?”
“我与夏侯玄也算是挚友。”
“阿兄?你居然还认识我阿兄,那你可别告诉他我偷偷跑到太学府来了。”夏侯徽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毕竟她可不想被兄长责怪一番。
“可以,但我见你棋艺不错,不如日后陪我对上几局,这样我便不告诉你阿兄,如何?”司马师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对着夏侯徽说道。
“你威胁我!?”夏侯徽双手插在腰间,气恼地瞪着司马师。
“是啊。”司马师淡淡回应着,眼角处笑意愈盛。
夏侯徽完全未料到眼前高出她整整一个头的少年居然就这样毫不在意地承认了,一时之间语噎,进退不是。
“来吧,我们击掌,便就此生效,如何?”这么说着,司马师已经伸出了手掌。
“哼,成交!”夏侯徽无奈地伸出手来。
“啪~”
5
六月的时候,白马寺的洛河河畔是司马师最喜欢的去处。
每当入夜,翡绿色的萤火从河岸边缓缓升腾而起,随后四处飞舞,绘出一副星星点点的流萤图。
在洛阳城里,流萤如此集中的地方实在是少见,除了这白马寺的洛河河畔之外,恐怕也寻不得第二处了。因而,每一年季夏之月时,司马师总是喜欢一个人来此坐观萤火,独自享受这一份幽美。只是今年,除了司马师之外,这白马寺的洛河河畔又多了一道身影。
“哇,此处的流萤竟如此之多。”夏侯徽坐在司马师身边,看着河畔草地上逐渐纷飞而起的萤火,一时间不禁感叹道。
“你可知萤火源自何处?“司马师坐在草地上,看着纷飞的流萤,眼神温柔,淡淡出声。夏侯徽闻此轻轻地摇了摇头,等着她身侧的少年给出解答。
”据《礼记·月令》篇所载:“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旦奎中.其日丙丁.其帝炎帝.其神祝融.其虫羽.其音征.律中林钟.其数七.其味苦.其臭焦.其祀灶.祭先肺.温风始至.蟋蟀居壁.鹰乃学习.腐草为萤.”。司马师异常娴熟地将这段记载背出。
“腐草为萤?”夏侯徽侧过头,看着司马师,眼神中满是疑惑。
“萤火虫在夏季多就水草产卵,幼虫入土化蛹,次年春变成虫。以前的人们误以为萤火虫是由腐草本身变化而成,因而便称作腐草为萤。”司马师一字一句的解释着。
“世人眼中的萤似乎都很卑微,由腐草所化,本就起自尘土。更是寿命苦短,一般只有短短数日便又再次回归尘土,无法在这世间留下任何的印记。且存活的短短数日还总是被世人所捉,利用其特性借以照明。待到数日过后,萤火光芒不再,又被人们随手抛弃,不被任何人所真正的挂念。”
夏侯徽从原地缓缓站立而起,神情戚然,眉目低垂着,似乎女子的恻隐之心大动,不禁为这世间萤火报一声不平。
“可是,其实我挺喜欢萤的。”司马师坐在草地上,静静出声。
“喔,堂堂司马师,一个将纵横沙场的男人,竟也对微弱的流萤感兴趣?”夏侯徽转过身来,似乎在打趣着仍坐在草地上的少年。
“在这样战乱的年代,时时刻刻都要猜忌着身边的人,仿佛置身黑暗,永远小心翼翼,随时提防着来自看不见的地方的致命一击。哪像这世间萤火,用一生去散发光芒。虽然微弱,却光明磊落,永远不惧暴露自己。又哪像我们这些活在黑暗里谨小慎微的人呢?”
夏侯徽看着司马师,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的那番话,她还从来没听人讲过。她也从未想过,原来萤也有这般令他人艳羡的地方。这般想着,夏侯徽突然伸出手去拉住了司马师,将他从草地上拉起。
“跟我来。”说完这三个字,夏侯徽转身便拉着司马师向着更接近河岸的草地跑去,那里纷飞着成千上万翡绿色的流萤。
等到置身于千万荧光之中时,夏侯徽微微笑着举起了双手。刹那间,仿佛所有的流萤都向着她飞来,将她与司马师紧紧地包围在中间。那一瞬间集中的萤火把他们身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映上了翡翠般的荧光。司马师静静的站在中央,看着身边萦绕着的万千萤火,还有那个萤火之中的美丽女孩,一时之间失了神。
很多年以后,司马师怀念起夏侯徽时,最常想到的依然是万千流萤中的那张笑颜。
6
司马师带着彩礼上门迎亲的时候,夏侯徽正坐在闺房之中,凤冠霞帔,红色的嫁衣映红了脸。她对着铜镜反复地察看着自己的仪容。发簪是否戴得到位?胭脂是否抹得厚了?手镯的颜色又是否合适呢?
尽管她是洛阳城内有名的才女,尽管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但她此刻依然是个待字闺中的女子。她像所有待嫁的姑娘一般,不安而又欣喜,羞怯而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