锲子
“这世上的人大都智慧过人,故而懂得大巧若拙的人就更加难遇。”
我那师父只会扇得几下仙扇,一身青衣坐在栖灵山头上眺望云海,然后同我说几句她嘴里那些所谓的大是大非。
这天界的人都知道,我师父迦南是个了不得的神仙,这上神的阶分乃是祖神混沌赐来的,可叹空有一身名号,华而不实。
而我在她这处待了数万年愣是没学到以一扫十的本事,倒是将她那骨子清冷淡漠学了个十成十,老山神栖灵还在的时候,说我该早些来,指不定就不会是现在的模样。
我要出山那日,我师父还是拿着那把刻了鸾鸟的仙扇,拉着我说了好多话,我真切记得她跟我说,“凡人的心隔着肚皮,里面的腐烂模样旁人是看不见的。”
师父说,让我警醒着那些大愚之人,大愚大智的人大都不大友善,哪怕是仙也斗不过。
她走的那日凡间乌云翻飞,天界却亮了好大一片的红霞,活像是着了浓烈的火,震六界尔。
那把仙扇在空中悬浮着,我伸了伸手便收进了平谷,其他仙说这是我师父特意留给我的,我拿着也算是继承了师父的衣钵,留作一个念想。
师父与我所说最多便是凡人凉薄,我此时瞧着那些起袖擦擦空泪便走的神仙却觉得非也,凡人固是万般不好,可这天界的神仙也未必都是好东西。
仙人们都问我为何不悲,我只摇摇头,师父在我这里一直都是个不动声色的超尘之仙,其感悟境界若是放在上古,是可以入第九重天的古神。
这次我却觉得师父愚钝了。旁的仙只瞧见我师父合掌对着西方佛陀那处虔诚凝望数日,却不知这背后是伤她的那个凡人成佛之时。
漫天的红霞是那凡人的永生途观,也是斩断过往七情六欲之程,于我师父而言是痛心难喻,是她命之归路,魂之归时。
此因情爱自毁元神之为是我最瞧不上的不作为,凡人舍情爱求永生,神仙却甘愿断仙身得那虚无缥缈的东西,这又是个什么理?
我在那处待了许久,众仙零零散散都走完了我才动了动半麻了的身子,揣着从师父身上落下的一串佛珠回到了栖灵山。
我去求了天帝将我封为栖灵山神,此后数万年我便一直守着栖灵山,与山上的精怪灵物为伴。
栖灵山虽是一座荒山,但荒在人气,灵力是极茂盛的,故成形成仙的精怪们一个接着一个。有的离开山里去别处求道,有的赖在我的膝下,死皮赖脸地争我的吃食。
我也不恼,左右不过是些小辈,娇纵些也无妨。
只是这日栖灵山脚下的那条河川平白有了灵气,引我注意,只有被天帝命了名的山川才会孕育出灵力。本山神的头不免作痛起来,只求天帝能放过我,遣来的是个清静主儿。
可能是感受到我的虔诚,来的果真是个少言神仙,少言的……面上结霜。
我刚察觉从云海扑来的非凡仙气,正主就落在了我的山府里,跟凡间戏本子上描述的神仙似的,一身白衣胜雪,是个男神仙。
定眼瞧去,我识得这水君真身竟是一只有着几十万年修为的白鹿,怪不得着一身素衣打扮。我一时心下明了,拱了拱手,还算客气:“我是栖灵山的山神,不知……”
“我叫弋,底下那条无名河已命了我的名,就叫弋河。”
这位白鹿神的名号我是有过耳闻的,青灯那个老不休来我这扫荡草药的时候,曾提过几嘴这位的辉煌事迹。
大致是为了替已成魂魄的心爱之人讨要一个仙位,故冲上九重天在天帝那处跪了许久,还被贬了阶位,惹来不少神仙观望,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转了转脑子,正狐疑着,怎么?天帝觉得这山芋烫手,所以遣来祸祸我?
清了清嗓子,我临他走前还是嘱咐了一句,“山底下的那条河是我山中小辈唯一解渴的地方,周围方圆百里就这么一条,还请弋水君好生看管。”
“自然。”留下轻飘飘两个字,这尊大佛便算是走了。
送走他还不算完,跟着这位一同来的还有一位不速之客。我唤出水镜寻着方才嗅到的血腥味,在林深处找到了那个小家伙。
栖灵山的树太高,枝叶在头顶茂密生长,挡住了不少光亮,我只隐隐约约看见她的身形,她跌跌撞撞走了几步便倒在大片的腐叶上,一动不动。
自我拜了师父的这十数万年来,这是第一次见到有凡人能闯入这栖灵山的。啪地合上鸾扇,我喊麻雀精来将这凡人丢出去。
……
半晌,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无人回应。我这才想起,今日是凡间的中元节,山中小辈都赶在天黑前去最近的小国热闹去了。
也不知一个祭拜的节日有什么可去凑热闹的。
麻烦事都赶在一天。命脉被天帝派人给管了,结界也被那水君给破了,现下还得我这个山神亲自劳累去处理这个凡人,着实值得伤心,伤心得很。
我正打开方被合上的鸾扇欲将她扇到山脚下,却不料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家伙,睁了眼向我看来,像是从齿缝里吐出来的字:“谁……”
竟是能看见我!
我下意识挥袖弄散了水镜,任它落了一地水在我的脚下。这个凡人看上去平平无奇,又无半分仙缘,怎么会察觉到我的存在?
沉思一番,我变了心意。
也好,许久不逛凡间,还不知这几万年来变得如何了。瞧这小家伙逃得狼狈,就算是我发发善心罢,也顺便从西方佛陀那寻一点功德。
毕竟本山神从不轻易施恩,也是这个凡人命好,赶上了。
想我自诩是天地顶无情无义无欲无求的神仙,到底是对区区一介凡人生了怜悯,心下甚是羞愧。
羞愧啊。
不过半月,我便后悔救了这个凡人。
救了便救了,我还鬼迷心窍的将她留了下来。
只因她醒来时哭丧着脸,跟我说自己正被子乌国的皇帝追杀。我问她因何,她就只哭,哭自己可怜,哭天下之大无一处容身之地。
本山神一向最怕人哭,他们的眼泪好似王母那瑶池里的池水一样多,一哭就没完没了,着实头疼。为了让她闭嘴,我派猴子精一家拖她去离山府最远的盆谷,在那搭一间小屋子收留她一段时间。
自那时开始,栖灵山就再没安静过。伺候在我身边的麻雀精日日来我眼前晃,今日报那个凡人误食了毒草,明日报那个凡人不小心捅了蛇精的窝。
就在前几日,她还端着一锅不知用什么炖的汤来给我吃,我拿眼角暼了一眼,黑不溜秋的很是倒胃。我问她这是什么汤,她眨眨眼:“蜈蚣蝎子汤,我还加了田七和鸡肉。”
于是本山神很没形象的在这个凡人面前吐了一地。
果然,人间的那句话说得很不错:自作孽不可活。
天帝没遣麻烦主来折腾我,我倒是自己给自己整了一个出来,又聒噪又爱闹。偏山里的精怪灵物们喜欢她喜欢的紧,一个个总来抱我的腿,叽叽喳喳地让我不要赶她走。
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便行缓兵之计答应了下来。
我对小辈们一向很好,若不会伤及他们性命我无有不应的。左右那个凡人在凡间也有亲人,总不至于在这偏僻的栖灵山一直待下去。
劝解了自己一番,我便逃离我的山府去青灯那座小破庙躲清闲了。
青灯是只九尾的老狐狸,原是庹桑大帝座下的灵兽,自大帝身陨她就跑去凡间立了个狐仙庙,细细想来,上一次去她那儿已是四万年前的事了。
这多年未来,这破庙又破旧了些。
我心里发着牢骚,拿鸾扇扇散了些脸前的污浊之气。尽管心里嫌弃着,我到底还是进来了,在她的石像前喊了几声青灯也没看见显形。
等了半晌,倒是有个炸着毛的白脸道士从后面冒出来,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对着我道:“她出去喝酒去了……阁下后面再来吧……”
我上下打量他一番,举止不雅衣着邋遢,实在是……
本山神实在是没有想到好词。
还没等我说话,这个白脸道士又打着哈欠,连眼都没睁的又回后面去了。
虽然很是无礼,但我本来也不想与一个凡人浪费口舌,不过走时我还是忍不住腹诽了几句,青灯这老狐狸原是喜欢这样的。
这么多年,是我错看她了。
没能找成青灯……只能回栖灵山了,路上我打了个弯,转头进了水君的水中府邸。我一开始倒是没想到这个好去处,比狐仙庙舒服,又离得近。
弋水君对我这个不速之客也还算客气,听我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山上那个鸠占鹊巢的小家伙的坏话。本山神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讨厌凡人,还束手无策。
我相信,若赶走那个凡人,山里那些见友忘爹的白眼狼们就要把我的山府掀了,此话绝无虚假。
“不过几日,就把我乖巧的小辈们带得无法无天!”
“孩子心性,不至如此言重。”弋水君给我沏了杯茶,温声细语的宽慰我。我瞧着他许久,又想起师父,二人如出一辙的性子让我有些恍惚。
多少年前我也是与师父一般模样,可现下被磨得圆滑了不少,也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我问弋水君:“你在凡间待了那么久,可觉得人心可怖?”弋河神侧了侧脸,像是在想如何答我,我笑,“看样子是没有。”
“我在凡间做守护神,只与被守护之人接触,其他不知。”
我竟没想到这茬。听青灯说他的心上人就是此人,可师父告诉过我凡间常说人鬼殊途,但人和仙也是殊途的。
离开的时候,我看着弋水君挂在草编藤上的聚魂灯道:“那只剩下一缕魂识了,聚不起来的,水君还是莫强求的好。”
弋水君面上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又笑开,淡淡的回我:“本君就剩下这一点念想了,山神也要打散吗?”
“神仙和凡人向来没有什么好结果。”
“山神不懂。”他失笑,向我拱了拱手便回了水府。
我自是不懂的,可我深知情爱这东西伤人伤己,比之魔物妖怪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师父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不愿变成她那样。
神仙们都说要将天下的妖魔都收进那浮爻塔经受无尽的折磨,让他们生不如死,永远活在烈狱之中,终生不见天日。
可我却觉得,这天下最该不见天日的是情爱。
要不为何自古会有情劫一说,情劫情劫,能被称为劫数的东西一般都极痛苦,比如我飞升上仙的雷劫,渡得就很是艰难。
“等山神遇见过,或许就能懂了。”
这是弋水君留给我的话。
1
栖灵主山头上,仙雾终年缭绕,直直耸入云霄。山间随处可见追逐嬉闹的精怪灵物,极少的仙兽卧在自己的地盘休养生息。
自天地初开栖灵山从海里露出头来,这么多年的东海扬尘从未有凡人踏足,也因此成就栖灵山在这天地四极中独一份的地位——位于凡间的仙山。
月末的时候凡间开始飘雪,山神里三层外三层的又将栖灵山布满了结界,以护山中四季常青。山里唯一的那个凡人第一次见山神施布结界时惊讶得不行,连连感叹:“原来神仙都是这么过冬的。”
“哼,无知凡人。”山神冷声冷气的鄙夷,将眼顶在头上,只留下一个高傲的背影。
凡人则端着一只碗委屈地跟在后面,边走边小声嘟囔:“死山神臭山神,活该你没女神仙要!”
此话尽数进了山神的耳朵,他拿余光暼了一眼身后还在嘀咕的白衣小姑娘,转头笑得花枝乱颤。这还是这个姑娘说的,说他这一张脸生得比女子好看,若能笑上一笑,定叫桃花树枝头的花摇曳一地。
山神心想,胡扯。
“山神,这次我炖的是清水鸡汤,只放了一点滋养的人参,绝对不难喝!”好不容易嘟囔完,姑娘又抬着笑脸,十分狗腿地将手里的碗端到山神的藤案上。
“唰”地一下,山神的脸活生生黑了许多,捡来这个凡人数月,可把他后悔的紧。当时就不该贪西方佛陀的功德,也不该心软,这功德当真不是好讨的。
早送她去九渊多好,也省的他这两年里日日去地府门前逛一圈,不,是顿顿。
这凡人的汤,太难喝。
山神也不是没想过送她走,可一提她又哭丧着脸,说自己无处可去。他问凡间的家人呢,这下她倒是嘴一闭,不大哭大喊了,“我没有家人了,皇帝灭了我的族,只我逃了出来。”
这下,山神便再未提及送她走了。
山神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山神的师父迦南说,他这只仙鹤是他那未修成人形的母亲临去托孤给自己的。唯一不同的是,山神同迦南成了师徒,而这个凡人日夜照顾他的起居。
他好像……已经不是很讨厌这个凡人了。
姑娘看见山神一动未动以为是嫌弃,低头撅起了嘴:“我已经很努力的在跟毕婆婆学习厨艺了,若山神喝不下我拿去倒了就是。”毕婆婆便是当初给她搭房子的猴子精的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