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玉华是绝望的,她看着一米八几的大儿子,为了一只猫,哭着和自己争吵,声音不大,却句句都是压抑了年深日久的抱怨。
八岁的一对双胞胎儿子,一看妈妈和哥哥吵架,终于安静一会儿,不再像两只斗鸡,你挠我一下,我还你一脚。
大家都正常上班上学的时候,这些鸡毛蒜皮藏在琐碎生活里,似乎不那么碍手碍脚。
这憋在家里的一个月,所有的鸡毛蒜皮都被抖露出来了,堆积在这套90多平的三居室里,走到哪里都是堵心。
大儿子还在哭诉,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儿,平时一脸温良恭俭让,这会儿哭的像个怨妇。
这是积怨已久了吧?
他哭自己一年到头都在拮据中活着,自己挣钱还不能自由支配,想花几百块钱还得挨一顿臭骂,这样的日子,他过够了。
儿子说,几千块钱一只的猫,同学情愿送他一只,他要买猫粮,花几百块钱有啥大不了。
玉华越听越恼火,养这几个兔崽子都养的心力交瘁,好不容易大儿子能自立了,不说帮着养家,居然要养猫,还给猫买599一袋的猫粮,敢情两个小宝还不如一只猫。
玉华越想越生气,忍不住把儿子的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这下更激怒了儿子,压抑的哭诉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吼叫。
这个儿子,和他死去的爸一样,不让提他那一家人,提一个字就像刨了他家祖坟一样。
玉华知道儿子这个忌讳,可是暴怒之下,嘴里哪顾上这些。
母子争论变争吵后再度升级,玉华忍不住想下手打儿子,她去卫生间找了个拖把棍子,疯了一样举着冲儿子跑过去。
两个小儿子一起哭着抱住她的腿。
大儿子更是停住了吼叫,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挑衅的看着她,把铁塔一样的身子送过来让她打,嘴里说,你打死我算了。
玉华扔了手里的棍子,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无声的流泪。
娘几个闹成了一锅粥。
她不敢大声哭,怕邻居听去了,本来都是窝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时候。
可是忍不住啊,一腔怨气憋得她胸口疼,她抓起背包,摔门而去。
一口气跑下五楼,骑上电动车,扫码出了大门。
街上行人比前几天多了些,但是比起曾经的车海人流,还差好大一截子。
往哪儿去呢?
这个年过的非同寻常却又千篇一律,十几亿人都躲在家里不出门。想找闺蜜坐坐败败火都去不了。
家对面是个小公园,原来是广场舞大妈们的地盘,也是暴走团队早晚打卡的地方。更是附近几个小区的溜娃圣地。
此时此刻一个人也没有,玉华把车停在一棵树下,她在车后座上坐着,看着周围熟悉的街景。
玉华在这里住了17年了,她记得清清楚楚。
非典那年,他和老刘,当时的小刘,两个人燕子衔泥一样装修这套房子。
付了首付,就没存款了,装修是马拉松,有点钱就做点。
铺地板,装门窗,买家具,装窗帘,断断续续干了几个月,没有床,最开始是打地铺。
两口子带着几岁的儿子,开心成了一对傻子,正是夏天,拖着一张奇大无比的凉席,辗转在几个房间。
没装空调,哪个房间凉快就换到哪个房间,那天老刘在几个房间测试来测试去,断定厕所门口最凉快,从北边窗口进来的风正好可以吹到那里。
于是,一家三口就把凉席铺在的厕所门口,照样睡到差点迟到。
日子真是不经过呀,这一晃就是17年,三口人过成了五口,又成了四口。
真他么梦一样啊!
儿子今天说的最多就是,一年到头都是拮据的,这个刚上班一年的孩子,说话还是书面语。
玉华总是说,自己过的是扣屁股嗦指头(意思是抠门到极点吧)的日子,给孩子买个棒棒糖都要纠结半天。
儿子说的也没错,可是谁愿意这么扣扣嗦嗦的呢?还不是出的多进的少,就这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每月工资一到帐,没暖热就转出去还信用卡还花呗了。
玉华忙,那点工资比她忙十倍。
别人家的孩子,都是家长逼着去上课外班,玉华家的一对双胞胎,哭着喊着想报,玉华算了又算,还是没敢报,再打折再优惠都没敢报。
她知道一旦报了,停下来就没啥意义了,一旦报了,交钱是双份儿的。日子就更捉襟见肘了。
儿子的压抑,除了花钱,应该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老李。
老李是郊区的拆迁户,可是别的拆迁户财大气粗,像是家里囤满了金元宝。
老李不是,老李还是苦干加巧干,他在玉华家楼下租了个地下室,往附近的大小超市送牛奶。
他做的是本土挺火的一个牌子,又加上舍得跑腿,人勤快,面相也和善。
所以生意还不错,老李生意好也不舍得雇个工人帮忙,还是自己送货卸货一条龙的干。
精瘦的一个中年男人,玉华看都没空多看一眼。
老李却关注玉华了,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玉华一个人带着仨孩子过。
倒是也不用打听,院子里住的都是老邻居玉华老公出事闹得很出名,大家都知道,不一定谁多了句嘴呢。
两个小儿子喜欢在楼下玩,老李就哄孩子玩儿,给孩子拿酸奶喝。
不记得亲爹长啥样的俩猴孩子,一来二去就和老李亲近起来,一放学走到门洞口就叫,叔叔叔叔。
缺乏父爱的倆小子,特别喜欢男性,老李又舍得下本对他们好。这俩小子很快就把妈妈出卖了。
把玉华的电话微信在哪儿上班干啥工作全部告诉了老李。
因为孩子,和老李的接触就多了,玉华上班忙,没空接孩子的时候多,老李就送牛奶的时候顺便把孩子放车上接回来。
倆小子都说,李叔叔的电车坐着舒服,送货的大电动车,宽大很多,当然舒服多了。
对于老李的心思,玉华不可能不知道,老李主动表白过,想凑一块儿过日子。
拆迁的时候,老李的老婆分走三套房离了婚,现在已经再婚。
玉华从没动过再婚的念头,对别人说起来,她说不愧对老刘,其实心里很愧疚,如果自己不是那么嘴尖牙利地一次次说他,他也不至于生病。
老刘没了,她要好好养大三个孩子,老刘的父母,能照应她也尽量照应。
她知道自己带着三个儿子,真心对自己好的,她怕拖累人家,这对人家不公平,凭啥让别人帮着养孩子?
不是真心的,那就更没有必要了。
自己带着三个孩子,累,是肯定的。缺钱,也是肯定的。
可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大儿子毕业有了工作,每个月还上交一千补贴家用。玉华的工资不多不少,买第二套房欠下的帐,再有一年就还的差不多了,精打细算下来,日子正在向好。
玉华直接告诉老李,不要在她这里耽误时间,她不会再嫁人了。
老李反而表现的更敬重她了,只说当个朋友,朋友就朋友吧。
楼上楼下住着,老李没少帮着接送孩子,周末玉华加班,老李还自己买了菜上楼给孩子们做饭。
两个小的看见老李欢天喜地。大儿子看见老李却爱搭不理。
老李也不计较,看见老大还是一脸笑意。
玉华和老李说开了,心里没啥负担,人家总是帮助接孩子,她心里也过意不去,周末包个饺子什么的,就打发孩子去叫老李一起吃。
大儿子虽然看见老李不待见,但是面子上还是说得过去,这次爆发,是因为大年初二封小区。
拆迁户老李过日子比玉华更精打细算,他租的地下室放满了一垛一垛的牛奶。自己就在里边凑合着住,吃饭有一顿没一顿的。
小区一封,街上的餐馆饭店都关了门,老李没地方吃饭了,只好在地下室吃泡面。
大过年的,玉华也准备了不少吃的,原想着招待客人呢,这都招待自己了。
两个小儿子听说老李没地方吃饭,主动说让老李去自己家吃饭。
玉华倒不在意别人咋看,她在意的是大儿子怎么看。
大儿子倒没说啥,只闷闷地说,来让他来呗,不就是吃饭吗?家里不缺吃的。
老李就半推半就的一天三顿饭在玉华家吃了。
大儿子心里还是憋着委屈的吧,他记挂着自己死去的爸爸,大年初三,本来是扫墓的日子,因为疫情没去成,他和玉华说了几次,说清明要早点去。
俩小儿子因为老李的到来,兴奋的不知道姓啥了。围着老李像五百只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不停的说着说那,老李也好脾气的陪着他俩玩儿。
玉华第一次发现,自己再怎么努力,给孩子的幸福还是少了重要的一部分。
看着老李和俩小儿子玩儿的嗨翻天,玉华心酸到了骨头里。
心里又把老刘骂了无数次,不是他丢下这么好的孩子不管,孩子至于这样吗?
老刘是自杀,因为抑郁症,抑郁症的导火索是双胞胎儿子的出生和大儿子上高中。
玉华和老刘商量,想让儿子去九中,儿子初中的班主任帮忙给推荐的,说知道孩子基础好,考试没有发挥好,不上个重点高中就可惜了。
学校落实了,就是每年得交一万多的借读费。
老刘闷声说,考上啥就上个啥吧,哪有那么多钱让他花,这还有俩张嘴货得养活呢!
玉华一听就火往头上窜,就这没出息的爹,能给孩子做个什么榜样,天天花个钱像割他的肉一样。
“我儿子就是得上重点高中,可不能像你们那一家一样,地黄瓜上不了高架子,就会溜地爬”
老刘的父亲不能当家立事,早早就啥也不干,吃吃睡睡,几个孩子只有老刘上了大学,老刘的弟弟妹妹们,初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
就因为老刘他爹说供不起那么多学生。
后来老刘的弟弟妹妹日子过得都不宽裕,遇到点事,还得靠老刘接济,总是有借无还,玉华早就烦的透透的。
其实老刘未必不烦,他也就那么大本事,养活一家老小紧紧巴巴的。但是,玉华就是不能提,一提这个茬,老刘就火冒八丈高。
玉华说,就你家那点破事,你还不让提了,说你又咋了,亏说你了吗?一家子不上进没出息。
老刘说:“随便说点啥,你总能扯到这上边,天天说天天说,他们是我家人,我能掐死谁?再说了,你一口一个我那一家子,你到现在都没当我是一家人”
玉华一看老刘居然说起自己的不是,自己为了养活这几个孩子,就差卖血买骨头给他们炖汤喝了,人家孕妇都大熊猫一样珍贵,可玉华呢?生娃前两天还在上班,肚子大的自己低下头看不到鞋子,就这还得挤公交上班。
能活下来算自己命大,不是嫁个男人没一点屁本事,何至于这么苦成黄连吗?还不让说一句了,玉华算是看透了,这个男人,既没本事,又没度量,几句难听话就吃不住。
两口子唇枪舌剑闹半天,大儿子最终还是去上了重点高中。
玉华放下狠话,她自己的儿子,她一定拼尽全力培养,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不负责任。
那次吵架后,老刘就一天到晚阴着个脸,话也不多说,下班到家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