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秦雁醒来的时候脑子发昏,率先看见的是透过玻璃的夜景,窗帘半开,外头如同泼了墨的黑。拉近,身边是一簇地灯的昏黄灯光。光线相距不远,她停了半分钟醒神,抬起手想要捏捏眉心——
这一下就出了问题。
落入眼底的是一只白色的爪子。肉垫粉嫩形似淡梅,毛发软白而长,放眼望去干净蓬松,属于一只过得不错的……家养宠物猫。
还是一只挺小只的宠物猫。她试着动了动,露出了尖利的爪子。
天哪这啥玩意儿——我的手呢?
她震惊之下整只猫都炸了,喃喃道:“为什么我会变成一只猫……”
但发出来的只有软绵绵、毫无攻击性的猫叫。
惊吓之下她猝然动了起来。光线不足,这只猫的夜视能力还不错,秦雁操纵着猫的身体,误打误撞地跳上了不远处的桌子,长长的尾巴使劲一扫,她在巨大响声中僵硬地转过身去。
好像惹祸了……
小几上原本放了一个盛着数个玻璃杯的木质置物架,眼下整个置物架散架,玻璃在小几旁碎成一堆,同样遭殃的还有一个花瓶,地板上一片狼藉。
她极其不好意思地晃了晃尾巴,伸出舌头舔了舔爪子,突然听见门开的声音。
是一个穿着白色棉质睡衣的人。他听见响动,摸索着打开了壁灯,走近了“案发现场”。
屋内一下亮堂起来。视野所限,她只能目测这人非常年轻,露出的手臂白而瘦,屋内光线一足,连手背上的青筋都能看得分明。这人约莫是个年轻男孩。
秦雁自忖,如果是自家养的宠物半夜闹出这样一桩麻烦事,她也要生气的。思及此,她小声地叫唤了一声。
是歉意的猫言猫语。“对不起啊。”
秦雁探出半身就要跳下去,突然听见这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清而润,并不低沉,但有点熟睡中乍然醒来的哑。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落不到实处的东西竟然让她蓦然想到了质地温良的玉石。
他说的是她很久没听过的家乡话。很轻的一句吴语,伴随着一点微哑的倦意:“贝冬(别动)。”
一声清二声软,落下时嘴里像含着甜酒酿般滋味绵长。这种腔调,秦雁在梦中听过无数次,是在国外念书的她极难得听到的乡音,带着直击人心的触感。
仅仅两个字,就让她整只猫都软了下来。
这个人说完顿了顿,显然也是没打算能让一只小猫听懂。他张开了手臂,单手抱住了这只刚刚闯了祸的小猫咪,将她放在了旁边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残局。
秦雁换了个更高的视角,看清了这人的脸。对方下颌弧度优越,皮肤细白,鼻梁高挺,眼睛狭长,眼尾缀了颗泪痣,头发垂在额前,是看起来约莫十七八岁的一个年轻男孩。唔,即使是深夜惊醒也穿戴整齐整齐,只是抿起嘴唇时神色有些冷淡。
她伸出爪子洗了个脸,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人刚刚将她抱起来,其实是是怕她莽撞地踩到碎玻璃或者碎瓷上。
秦雁耷拉着耳朵,开始回忆自己之前在做什么。
她在A国T大学金融,今年大一。本学期有一门课,她混吃等死大半个学期之后,教授特意群发邮件提醒,下周三是该课程小组作业提交的截止时间。
所以我方才应该是在看课件找资料……来着……吧?
她浑浑噩噩地想:可怕,我的半吊子生物学体系完全崩塌了——四点爬起来肝作业不仅会猝死,还会变猫。
虽然这递进关系好像有点不对……这个男生忽然轻声叫了一句“言言”,这回倒是说的普通话,语气清醒了不少,轻声细气,慢条斯理。
“言言”应该是这只猫的名字。她顺从地扭过身子,无辜地看着他,这人拿起干净的毛巾开始细心地检查以及擦拭她的爪子,手势轻柔。
她乖巧地“喵”了一声,他蓦然伸手轻轻挠了挠她的下巴和耳后,像一个最普通、最温和不过的饲主。秦雁在心里给这人加了一分,微微仰起头,舒服得咕噜咕噜,甩甩尾巴,念及自己方才做的“好事”,讨好地将尾巴轻轻卷上了他的左手腕蹭了蹭。
这样子倒比方才更像只邀宠撒欢的小猫咪了。
凑近才发现,这人手腕上有数条疤痕,有一条甚至很新,像是最近留下的痕迹。
她只是歪头停顿了一会儿,这人却似乎感知到了,想要将袖子松下来。秦雁性格大条但也不傻,心中百转千回,伸出两只爪子,没亮指甲,立起上半身用粉嫩的肉垫轻轻推了几下,像是一个最普通、最乖巧不过的撒娇。
然后靠过去,安抚似的蹭了蹭这人的掌心,再顺着手腕,在那些已经结疤的陈年旧伤处,非常、非常温柔地舔舐了一下。
2
秦雁乍然看到自己洁白修长手指的一瞬间,以为还在做梦。
手机显示A国时间中午十二点半,自己好端端蜷在租的房间的沙发上打瞌睡,暖气片上还烤着自己下午要穿的外套。
而“言言”这只猫,“昨天”是睡在大洋彼岸某人家里客厅的猫窝里。
她顶着睡眠不足的一张白脸,头重脚轻地趿拉着拖鞋去公用厨房热了牛奶,简单粗暴地泡了一碗牛奶麦片当午饭。
实话说没什么味道也不怎么好吃,但是很方便,适合她这种还有四十分钟就要上课的人。
秦雁懒洋洋地搅着麦片,想起之前的光景,拿着勺子的手一滞。
不,不是梦。在那个“世界”里,姑且先这么称呼——“猫”的身体是她的一部分,无论是伸出的爪子还是高高扬起且毛绒绒的长尾,伸出爪子碰触自己的脸,甚至是猫身上的每一根毛发迎着室内行走时带起的微风,诸般感觉都如此真实。
而且她全部记得。
她的生物学体系完全碎裂重组了一回。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她会成为一只猫?
她晃了晃头,像是要把脑子里那些结成一团的东西甩出去。时间不早,她披上外套出门,魂不守舍地度过十分之七是数学十分之三是经济学基础的两个多钟头。
秦雁是国内高二的时候来的A国,因为跳过级的缘故,今年正好十七岁。秦雁的父母在国内开着两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同所有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她被父母送到国外来“镀金”,并且家长坚定地认为,只有学金融,才能够在商海中披荆斩棘、恣意驰骋、大展身手,才能“继承父母的事业”。
她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她对“做生意”真的没什么兴趣。而且,会不会做生意和学没学过经济学金融学,这真的没什么关系好吗!
不仅如此,抛开她对目前的专业并没什么兴趣兼数学还学得相当糟糕这点——整个学校只有三个华人,除去她自己,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未见过面,一个是真·富二代,平生热爱飞机游艇环游世界,跟家境只是小康且能和咸鱼比君与之孰咸的秦雁自然玩不到一处去。
抱团是几乎所有留学生都会遇到的问题。同很多独身在国外念书留学生一样,在T大她并非一个朋友都没有,但添上“好”这个定语,那最终的数字小于等于零。
孤独而沉寂的留学生活过得像掀不起一点波澜的一汪死水。没有课的时候,她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在房间里睡一整个下午,可以整天整天地不说话。
在这人满为患的大教室里,秦雁忽然觉出一点苍茫的悲凉来,一种浅淡的窒息感缠绕着她。教授仍滔滔不绝地举着各种各样的新例子,一些带着A国特色的笑话一个接一个,同学们的笑声善意而配合。
而她一个词也听不进去。
秦雁有时候觉得自己像块木头——一块空心的、浮在A国这个汪洋的浮木。外边瞧着光滑硬质妥妥帖帖,刀枪不进、油盐不入,一点水也不沾;里头已经朽了,空空荡荡。
轻轻一敲就会大段大段碎成渣。
她融不进去。
我融不进去。
教授合上书,终于下课了。她交完作业,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秦雁回头,认出这是组里的一位国际同学。对方操着咖喱味儿的英语问:“一起走吗?”
她点点头。
两人住得不远,一人一杯热乎乎的拿铁,秦雁戴上帽子,呼吸言谈间都是白气。她握着纸杯暖手,T大所在的地方纬度高,进了十一月,雪就渐渐下得大了,彻夜不止息,连中午都是零下十度左右,偶尔冒头的太阳简直就像冰箱里的灯——毫无用处。
她实在是不喜欢自己的专业课。两人正闲聊着雪再大些会不会停课几天,话题突然转向刚交的小组作业:“你觉得我们这回的小组作业怎么样?”
秦雁想了想,实话实说:“不知道,但我听说他打分还不错。”
女生叹口气说:“我希望一定要是A。”
她补充:“小组作业占总评的40%,比期末考试还高。如果不是A的话,这门课我就拿不到90分,那我这个学期就拿不到全奖了。”
咸鱼本咸、得过且过的秦雁对学霸的肺腑之言愣了愣,挠挠头用英文说:“嗯……那你努努力?”
对方恹恹地咽了一口咖啡:“我家人送我来这里念书很吃力。这个学期我打了两份工,还要上课,都不够。如果今年我拿不到全奖,就要退学回国了。”
秦雁骤然碰上如此“生死决断”的一个话题,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咽下嘴里的一口面包,问道:“如果这么难的话……你当初……为什么想要来这里念书啊?”
“因为我很喜欢金融,T大商学院是全A国前三的商学院。”
秦雁指尖无意识地拨了拨搅拌棒,低声回应道:“那……挺好的。”
3
她连着几天一夜好眠,恍惚中放松了警惕,以为某日上午瞌睡,在大洋彼岸成了只猫只是自己的臆想。
然后她就又来了。“言言”安稳地趴在沙发上睡着,屋子里似乎没人。秦雁确认了一下时间——挂着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半。
这次她的心态比上次稳定很多——秦雁确定自己是在A国时间晚上十一点前后睡着的。现在这里外面下着小雨,光线很足,所以应当是正好差十二个小时左右。
异色瞳的白色长毛布偶猫甩甩尾巴,轻手轻脚地跳下沙发。这间屋子里四处铺了地毯,二十四小时开着空调,所以并不冷。她细致观察起“言言”饲主的屋子,试图能找到一点零星线索。
两室一厅,一间主卧一间次卧。主卧应当是那个年轻男生在住,次卧门关着她打不开,但主卧门虚掩着。她犹豫了一会儿,使力用头“顶”开了房门,钻进了那个小小的缝隙。
秦雁心虚道:“我就看一会儿……”她轻盈地跳上了椅子,小心地参观了起来。
意料之中,房间极其整洁,同前几天的那个男生留给她的印象一致。被子叠得平整,书桌整整齐齐,书本仿佛用尺子比过,严丝合缝地贴着左上角。
她凑近看了一眼,是几本高中自印的资料书,封面上印着“H市一中”,是她出国前在念的H市最好的公立学校。书上写着两个手写字“商廉”,是那个男生的名字。她犹豫了一下,伸出爪子打开了面前的几本笔记翻了翻。
没什么特别的。看课本和学习的内容,应该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二学生。唔,还得添一句,成绩应该挺好的那种。
毕竟不是哪个同年纪的男生都能把字写得俊逸有风骨,每一个字每一个词都不出格,至少在她看到的那几页都如此。
这其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的笔记本也相当整齐,不见一丝一毫的折角,平整得令秦雁自叹弗如。
她跳下桌子的那一瞬间,后爪不知道蹬到了什么,“咣当”一声响。
秦雁一惊,随即发现落在地上的是一把美工刀。
瞬间心绪百转千回,她倏而想起了商廉手腕上的伤口,作为一个旁观者、陌生人,只不那么正式地见过一面,看到那一道道显然是自己割出来的伤痕,不知为何,涌上心头的竟然是浓重得化不开的不忍心。
她并非没有有心理问题的朋友。迟疑许久,秦雁叼着美工刀,像液体一样淌进了商廉的床底——
“言言”这只猫不胖,就是毛多——
然后找了一个最里边的角落,将美工刀扔在了里面。
*
明明屋子里没人,她像做贼一样溜出主卧房门,然后直接迎上了刚刚开门回来,在玄关换鞋的商廉。
商廉:“……”
秦雁:“……”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商廉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看了她两秒。秦雁更心虚了,尾巴耷拉下来,偏头不敢看人,小声叫了一声。
然后……商廉什么也没做,径直越过了她。想象中的压力没有降临,秦雁晃了晃尾巴,好奇地回过头去:“喵?”
却见商廉打开壁柜,拿出一袋妙鲜包拆开放在食盒里。
秦雁:……诚然我并不是一只猫,对这种东西也不会感兴趣。
但是“言言”应该会喜欢,一口不碰也太奇怪了。她磨磨蹭蹭地挨过去,壮士断腕般埋头吃了一口。
真的,不好吃啊。
香味是有的,但是……比起人类追求味蕾至上的工业化精制零食,妙鲜包味淡而腥,口感着实很一般。
她整只猫都颓了,一口下去觉得要掉一圈毛。商廉忽然接了个电话,接着有人按铃,是某家蛋糕店的派送员。他需要在回执上签字,写到一半突然“啧”了一声。
然后皱着眉头继续写完了。秦雁趴在一个极其巧妙的位置,派送员笑了声说了几句话,商廉温声应了。二人大约是在说,商廉嫌他的名字某笔没写好。
这么认真的吗……她掩盖不住心头的怪异感,小声叫了一声。商廉关上门,定定看着默不作声远离食盒、趴在一个稍高的椅子上的她一会儿,伸手去揉了揉毛绒绒的脑袋,手指一移,捏了捏她的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