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中,幸得风骨

作者:兰亭小序 时间:2020-04-14 18:03:32 分类: 世情 知识问答

乱世之中,幸得风骨

范文秋抱着满怀古籍,仆倒在院中的忍冬旁。他望着映满天空的火光,又想起了瞿守正。

1

范文秋的父亲是一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后来干脆弃文从商。谁知他一涉足商界就展现出了惊人天赋,待赚了个盆满钵满之后,却又不置地置房,反而费尽家财来购办全国各地的书籍,开了这家忍冬书坊。

他自始至终,都把自己当作读书人来看。他身着一袭长衫,朴素得没有一点花纹。大清皇帝还在时,他给家里立下了一个规矩,凡是未考取功名者,不许穿锦缎华服。

可是不久之后,宣统皇帝仓皇逃离北平,大清亡了。

不仅大清没有了,皇帝也没有了,连功名都不知道去哪里求了。

那年他看到父亲站在院里,从黎明到天黑,一整天都没动。北平的冬天极冷,父亲的长须上都结了霜花。

父亲把他叫过去,问他:文秋,你可知我为什么给这家书院取名叫忍冬?

十九岁的他倒是和父学来了一身的酸儒气质,他朝父亲郑重一揖,然后懵懂地摇摇头。

父亲见他如此,长叹一声:忍冬者,坚忍寒冬也,虽味苦而性甘。挺过这漫长的三冬,方可迎来四季如春啊。

父亲一拂袖子,在石凳上坐下:文秋,你答应爹,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守住这忍冬书院,不能让它像这王朝一样被撒成了一抔土,就这么没了。

清亡之后没多久,父亲就抱病而终。

又过了五六年,他遇到了老三。

那时他正在后院里修补一部《范文正文集》,家里的一个小厮冲进来,急急地对他喊:“小先生,书坊那里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

他一抖身上的长袍,将书卷珍重地置于案上,这才来得及疾步如飞。

他来到前堂买书的的地方,只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小男孩被家丁按在地上。她不断地挣扎着,可惜无济于事。

家丁望见他来了,咬牙恨恨地说:“这小子天天来这里蹭书看,却一分钱也不掏,赶了好几次也不走。今天可好,竟然来偷书了!小先生,你给一句话,我把他打断腿!”

范文秋却说:“你先松开他。”

家丁听了这句话,气得将脖子一梗,却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被压住的那个小子立刻在地上打了一个滚,蜷在了一个书架旁,抱紧了自己怀里的书。

范文秋问:“你喜欢看书?”

小男孩抿着嘴,没有说话。

范文秋蹲下身子,扫了一眼他破烂的衣着,继续问道:“你家人呢?”

小男孩终于哭了出来。

范文秋却又立起身来,抖抖自己的长衫,朝这个男孩郑重一揖:“范某毕生最敬读书人。以礼相待学者,是大夫之本道。”

他转头望向目瞪口呆的家丁:“阁下若再看到来读书的人,也必要以礼相待。”

家丁撇撇嘴,一甩胳膊走出了书坊。

都说范家小先生是个书痴,平生最爱之事有三:读书,藏书,敬奉读书人。如今看来,此言果真不虚。

从此,那个名叫老三的小男孩就在范家住了下来,范文秋每日都唤他来书房里传道解惑,年复一年,风雨无阻。

2

京师一处大学的操场上,正是人声鼎沸之时。

范文秋在熙熙攘攘的学生组成的人海里穿行着,时不时有人把他的眼镜挤歪,在他的长袍上踩上一脚。每碰到这种事,他必要先寻一个僻静的角落,将眼镜扶正,再将长衫上的尘土掸去,然后钻进人群里继续寻找。

几个月前,五四运动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老三也不再日日找他背诵经书,反而学会了夜不归宿。

终于,他看到了自己要寻的那个人,却没有露出欣喜之色,反而像卯足了一股劲儿一样,倏地冲上了前。

在一片标语横幅之中,那个青年立在主席台上,大声呼喊道:“我们要相信民主相信科学!打倒清政府压迫剥削我们的思想武器,打倒孔家庙!砸烂孔家庙!”

他还没来得及呼喊完自己的口号,脸上的红潮刚刚泛起来,就听到台下一片示威声中有一声羸弱的呼喊:“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向下一望,只见范文秋扒着主席台的边缘,全然没有了平时安然自若的样子。他一个文弱书生在这一群气势激昂的学子中显得极为显眼,他的眼镜摔掉了一个镜片,长衫的衣摆处满是尘土,俊秀的面容因气愤而微微颤动着。他努力地想要爬上主席台和老三争执,却无奈没有什么拳脚功夫,只能扒着水泥台边扭动着屁股,姿态有些可笑。

他看到老三探过头来,立刻指着他的鼻子大骂:“竖子学而未成,就在这里口吐狂言,还不快和我回去!”

老三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学生们就在台下闹了起来,将脖子上青筋爆出的范文秋拖离了会场。

老三在一日之后回了书坊。

范文秋已经卧病在床,老三走到了他的床榻边,默默地跪下。

范文秋有气无力地瞄了他一眼,颤声问道:“知道错了吗……”

老三梗着脖子回答:“这一跪是跪您的养育之恩,不是跪您给我灌输的那些旧式思想,不是跪您的孔夫子家学!”

范文秋又咳了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三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狠下心来,将自己埋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先生!您知不知道这书坊的生意为什么越来越差?因为这些东西落伍,跟不上时代!以前范老爷留下的万贯家财全被您拿来收购全国各地的书本子,再画高价钱请那些从封建主义中走不出来的老骨头帮您修补,可是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过是封建阶级用来控制劳动人民的思想的工具!您看看我们现在的生活,卖书又卖不出多少钱来,我们连温饱都达不到。两年前夫人害了痨病,我们都没钱去请医生!”

范文秋微睁开眼,想起母亲临死之前拉着他的手,殷切地望着他,像是有什么话要嘱托。可最终她只是长叹一口气,没留下只言片语就撒手人寰。

他望着已经典卖得空荡荡的家,想到自己如今所拥有的只剩下了一个忍冬书坊,不由得“嗬”地一声,吐出了一口带血的浓痰。

3

范文秋毕竟也算年轻,从这一场大病之中挺了过来。家中的房子被卖得只剩下一间,他和老三同住。

老三将他照顾康复之后,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生活。

受了那句“打倒孔家庙”口号的影响,书坊的生意越来越差。范家的老本已经快被掏干净了,渐渐地开始入不敷出。

老三劝了他好多次,说现在像您这样的年轻人早就接受了不少的新式教育,可以干不少营生了。他劝范文秋关掉书店,将那堆书籍低价处理,再去谋一份好工作。范文秋却摇摇头,他说他要守好这书坊,这是范老爷临终前交代他的,他说自己决不能让那些杂七杂八的行当污了那牌匾上的“忍冬”二字。

老三撇撇嘴,又甩着袖子出门了。

范文秋把一天三顿饭改为了一天两顿,原本就不甚丰满的双颊又凹陷了许多,连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

就这么消沉着过了一年,老三突然领来了一个身穿洋西装的青年人,他眉目刚正,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那青年人见到了范文秋,摘下帽子对他示意,他介绍自己名为瞿守正,尊称范文秋一声“先生”。

老三兴奋地对范文秋说:“瞿老师是我们学校的教导处主任,我向他介绍了我们书坊的情况,他说想来看看,还承诺可以给我们补助!”

范文秋听了这句话,颤抖着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瞿守正连忙站起来阻止他:“先生不必多礼!”

范文秋对他摆摆手,在老三的搀扶下对瞿守正深深一揖。

瞿守正受了他这一礼,面有愧色,试探着说道:“我们援助先生,希望先生也能够援助一下我们。”

范文秋直起身来,双眼茫然地眨了眨。

瞿守正掩饰似的咳了咳,正色道:“我们希望先生可以腾出一些空位来,帮我们售卖一些书籍。”

范文秋愣了,问道:“是什么样子的书籍?”

瞿守正对老三使了一个眼色,老三立刻就将手中的那本《新潮》递给了范文秋。

范文秋翻了几页,立刻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不好,这些书不好,它们脏了圣人的言论,不可以放到忍冬书坊里。”

瞿守正极有涵养地笑了笑:“先生说说,这书怎么就不好了呢?我们要将忍冬书院作为阵地,向全北平的青年们传播新思想,敦促他们站起来,为革命而奋斗。”

老三也在一旁帮腔:“先生,这也不碍着您什么,您卖您的书,我们卖我们的书,我们还能给您一定的补贴,何乐而不为呢?”

范文秋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将那本《新潮》杂志往桌面上一拍,指着它义正言辞道:“这本书里说儒学一无是处!孔夫子当年为了普渡天下人周游列国,他不论学子出身因材施教,孟夫子虽千万人亦往矣,他们怎么就一无是处了?”

瞿守正低头沉思,老三反而沉不住气发话了:“您跟我们说这些有什么用?能吃饱饭吗?您的那些经史子集可以救中国千千万万的劳动群众吗?您不过就是一个穷儒,穷书生!连自己都救不了,谈什么普渡天下人!”

范文秋的身子一僵,连忙拿起桌案上的茶水压惊,还没来得及凑到嘴边,就跌碎了茶盏。

他望着一地碎瓷,在那洁白的瓷面上想象出了忍冬的花纹。他的眼睛中一片繁丽,可现实却是空无一物。

忍冬啊忍冬,这漫长的冬日,真的能够苦捱下去吗?

过了许久,他颤声道:“瞿先生,您的条件我答应,我需要一些时间来准备,您先请回吧。”

然后他也不管坐在自己对面的老三与瞿守正,扶着桌子站了起来,身躯略微摇晃了一下,就转过身,穿过书坊,向着自己的卧房走去。

4

范文秋回到自己的卧房内,先在父亲的排位之下跪了半个时辰。然后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有一人重的大箱子,打开锁,在里面翻翻找找,捡出了一根麻绳。

他盯着那根麻绳愣了片刻,然后将它放在床上,气喘吁吁地拖来了一个板凳,他立在板凳上,将那根麻绳吊起。

然后他将麻绳打了个结,闭上眼,准备将自己的下巴放上去。

就在此时,一个人轻轻地敲了敲门,范文秋没理会,一脚把凳子踹开。

门外那人听见了板凳倒地的声响,立把门撞开,冲到悬在房梁上的范文秋跟前,一把把他抱住,大声冲他喊道:“先生这是何苦!”

范文秋死死地拉住那根麻绳,不肯就范,两人像两条在砧板上跳动的一样纠缠着。

终于,气力不济的范文秋敌不过年轻力壮的瞿守正,被一把拖了下来。

范文秋有气无力道:“我守不住这书院,不如去陪我爹!”

瞿守正一把把门关上,将听到响动飞速赶来的老三挡到了门外。

他蹲下身子,和瘫倒在地上万念俱灰的范文秋说道:“先生现在就下这个定义,不觉得太武断,太迂腐了吗?”

范文秋两眼发直,没有理会他。

瞿守正继续说道:“我第一次听到范同学提起忍冬书坊时,就觉得这是一个好名字。”

范文秋喉头动了动:“那是自然。”

“先生,”瞿守正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围着他来回踱步,大幅度地挥动着双手,“忍冬,忍冬,忍过这漫长的冬日,迎来万物复苏的季节,这不正是影射了中国现在的处境吗?你看看现在的百姓,刚刚从清政府的压制下脱出身来,就又受到军阀割据之困!你看看现在盘踞在中国的帝国主义列强,哪个不想在这乱世中分一杯羹?我们虽人微言轻,又怎么能够坐视不理?”

范文秋直直地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瞿守正深吸一口气,停下了脚步,俯视着范文秋,眼神变得温和而坚定:“先生,我承认我们现在的工作有不足之处,我们的队伍中有些青年的思想水平还有待提升。但是您不能因此就把我们否定!我们的目标,是带领着千千万万的人民走向幸福,是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领导我们的国家走向自立自强,这不正和孔夫子的思想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转过身望向窗外。

一缕阳光射了进来,扫到了瞿守正的面孔上,范文秋望着他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突然有一种春天来了的错觉。

“吾辈青年,当不畏强权,不论穷达,皆以兼济天下为己任!”

范文秋浑身一颤,喃喃道:“不畏强权,不论穷达……不畏强权,不论穷达……”他就这么嘟囔了好几遍,声音越来越大,眼神越来越有力。

突然,他将瘦得骨节分明的手狠狠地拍向地面,大笑一声:“好句!好句!”

5

又是一年冬末春初。

已是傍晚时分,范文秋躺在院中的摇椅上,细细读着一卷书,感到疲倦时,他就抬起头来望向院子里长得郁郁葱葱的忍冬。

到了这个时节,百花凋零,虽有寒梅斗霜傲雪,但是依旧不敌忍冬苍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