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之中,幸得风骨

作者:兰亭小序 时间:2020-04-14 18:03:32 分类: 世情 知识问答

八年前瞿守正离去,笑着对他说,这书坊虽名为忍冬,但是竟也没有一株实实在在的忍冬。他听了瞿守正的话,将这种遇严寒而不凋的植物种满了整个院子。

九年前,瞿守正以忍冬书坊为据点,创办了“忍冬书社”,传播了无数先进书籍,北平青年风貌焕然一新。大概一年之后,有人来北平接他,范文秋听到瞿守正和那人窃窃私语,似乎在说什么“终于成立了”的字眼。随即瞿守正回到他的卧房冲他一拜,说这一年承蒙先生照顾,自己即将远行,与先生告别。

范文秋惊讶道:是什么事情,怎么这么急?

瞿守正一笑,说那是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他自己怎么可以不去尽一份力呢?

那天傍晚,瞿守正带着老三,坐上了一辆破旧的小轿车,冲范文秋扬扬手,说先生,有缘再会。

他站在书坊的门口,冲那辆车渐行渐远的背影一揖。

故人此去,如同天涯。

车行至半路又停了下来,老三从车上跳下来,跑到范文秋面前,砰地一声跪下,给他磕了三个响头。

范文秋负手而立,长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刚过而立之年的他却生出了好多皱纹,他对月长吟:“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说罢转身,踏入了忍冬书坊的大门,范老三看不清他的神情,却可以依稀看到他踏入院门的那一刻,低下了一直高挺的头颅。

八年过去了,范文秋的忍冬书坊起死回生,不算太过热闹,但也可以勉强糊口度日。他依旧坚持收集各种典籍孤本,依旧不太过问政治上的事情。

瞿守正的去向,老三的下落,他一概不知。

正当他望着院里的忍冬发呆时,有人轻轻扣叩了叩紧闭的院门。

他躺在摇椅上喊道:“书坊已经关门了,请回吧!”

那人似乎在门外顿了顿,又锲而不舍地敲着院门。

范文秋皱了皱眉头,一翻身从摇椅上下来。他打开院门,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门外的那人看见了他,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压低声音问道:“是范文秋范先生吗?”

范文秋一愣:“是我。”

那人本来还有些怀疑,看到范文秋这身打扮之后,也就把心里的疑虑打消了。毕竟在这新旧交替的年代,又有哪个青年人能够固执地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再将自己的眼神养得如一潭清泉呢?

他将一封书信递给范文秋:“瞿同志一周前英勇就义,托我将这一封书信交给北平的范先生。”

范文秋听到这句话,呆滞地眨了眨眼睛,显得有些可笑。

他问道:“你……你说什么?”

门外那人低着头:“先生节哀,我们的组织也失去了一位英勇的战士,同志们也十分遗憾。”

“他……他到底去干什么了?你们是谁……又是谁杀了他?”

门外那人眼神复杂:“前两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但是最后一个……是曾经商量好好合作,然后反戈相击的中国人。”

范文秋握着信纸泣不成声,他颤抖着说:“一朝子民,却在内忧外患中同室操戈,悲夫!悲夫!”

那人看他这个样子,只能道一声告辞,替他将门再度掩上。

范文秋坐回摇椅上,颤抖着将信纸展开,只见信上未书自伤之词,未留悔恨之语,只是一首七言绝句,名为《狱中》。

浪迹江湖忆旧游,故人生死各千秋。

已摈忧患寻常事,留得豪情作楚囚。【1】

几滴豆大的泪水落在信纸上,他将手狠狠往桌案上一拍,笑中带泪:“好句!好句啊!”

6

一九三七年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沦陷。

范文秋在一辆马车里悠悠醒转。马车颠簸,他这几年一直雇佣着的一位伙计跨在马背上赶车。

看见他醒了,伙计自顾自地说道:“好在书坊买了一匹马,先前范老爷留的马车也还能用。不过先生几个时辰前怕是魔怔了,我怎么拉都拉不动,我没办法,只能把您一拳打晕,得罪了。“

范文秋冷静地问道:“这里离北平城多远?“

“不远,才刚刚出城呢。”

“好。“范文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一个飞身,从马车上跳下。他反手一抽马屁股,径自朝北平的方向跑去,徒留那伙计在马上大喊大叫,也不予理会。

他依旧是穿着一身长衫,踩着一双灰不溜秋的布鞋,他这个样子跑不快,但是伙计居然也没有掉马来追。大概管好自己的命更为要紧吧。

范文秋喘着粗气,就这么跑回了北平城。此时的北平更像是一座空城,政府打了败仗,平日里负责站岗的官兵警察全都撤光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他沿着交错的街道,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了忍冬书坊。

这时,本来一片寂静的北平突然炮声四起。一枚炮弹打在了书坊附近,震得屋顶都哗哗作响。

范文秋踩着院子里的泥土地,左踩一脚右踩一脚,终于找到了前几年自己挖好的一条暗道。他身形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他拿起当年种下忍冬的那一把铁锹,大口喘着气挖了起来。

终于,他触到了一块铁板。

他扔下铁锹,抓住那块铁板上的把手,死命地拽了起来。终于,他把那块盖得很严实的板子掀开了,自己也摔了一个屁股墩。

他猛地一跳从草地上站起来,没有立刻躲进暗道。反而转头回到了书坊里。

这时,他听到了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他对自己说,范文秋,快点,再快点。

他冲进自己陈列藏书的一个书架旁,把那些珍贵的典籍一摞摞地抱出来,放进那个隐秘的地道里。

他跑得气喘吁吁,仔细回想他这一生——除了今天,也还有两次如此失态,一次是揪住了在五四运动中大喊“打倒孔家店”口号的范老三,一次是被瞿守正拖离了那段悬在房梁顶的麻绳。

稍等片刻,我马上来见你,他在心里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