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他将一双墨潭似的眸子抬到我跟前,“喂。”我顺声望了过去,温润的呼吸打在我脸上,有些痒,鼻尖似乎只有毫厘之差。若不是瞧得这样近,我也发现不了他清瘦了这样多,双颊竟微微凹了下去。
我错愕着将头挪到一旁,他神色却突然严肃起来:“玄法,若你有一天,有一天背叛了我,你且记住我们便是仇人,到时,万不可心软……”我讪讪笑了,连连摆手,嘴上说着:“怎么会呢……”却是心中一怔。
为了扯开话题,我兀自说了起来:“你与长公主大婚,我定好礼奉上……”
他突然有些自嘲地笑了:“你当真希望大婚?”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不希望又能怎样?
5
大婚之日,举国同庆。
宫殿里红绸缠绕,灯华通明,一派喜盈盈的景象。
他一身烫金红袍缓缓而入,宽大有力的手掌牵过那玲珑朱钗的曼妙女子,我在一旁看着好不热闹,却又在低头瞬间向那流苏鸳鸯盖下的女子使了个不易觉察的眼色。
一切都不动声色的进行。
正是酒醉兴头,其乐融融。
我看准时机,从藏青色道服的衣袖里掏出一把短小精致的镶珠匕首飞快朝高堂上的人去,一刀刺中胸膛,血溅当场。皇帝惊慌万分,捂着我的短匕,我便又刺深了一寸,旋转刀柄,他绞痛的又吐了口血。
我抽出短匕,一脚踹了上去:“去死吧,狗皇帝。”他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
借着大婚,我与长公主联手在酒里下了断魂香。三日内无解药,必会断肠而死,大臣们面面相觑还是臣服了。只是,目光扫过他时,他眼神里透着些哀伤,我闪躲避开,命人将他软禁回了紫尘殿。
李元仁坐在紫尘殿的檀木阶上,闭着眼,殿中青花雕炉上依旧焚着香,袅袅升起仿若仙气。前日女帝登基,拨乱反正,杀了一大堆旧臣。而他,现如今身陷囹圄,毫无可图,女帝却下旨留他性命。
他抬头瞧我的眼神里毫无波澜,我忽而觉得头上的凤冠压的有些重,扶了一头,望向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缓缓道出先前已备好的说辞“我不会杀你,如今我初登帝位,根基未稳,为抚民心……”话还未完,他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似有看穿一切的笑,又夹杂着些嘲讽“君上不会是爱上我了吧?亦或是想还那些救命之恩?我说过,若得背叛,你我便是仇人……”
呵。
我听得一丝轻浮的笑。
我将那双看似有力的手甩去,心虚的退后几步。
他果然什么都猜得透。
我原是前朝公主,真名叫长缨。出生那天,传来东界城池收复的消息,父王喜笑颜开,亲自在大殿上提笔写下我的名字。我的母妃是皇后,亦是月夏国公主。应着这些缘由,我在宫中过的甚是舒坦,不可一世。
只是好景不长,八岁那年,父皇最青睐的重臣竟暗中布局谋反。那幕幕血腥之景如刀子般刻在我的脑海,我仍然记得火光染透的夜幕,宫女太监的哀嚎,将士们的厮杀。我一个人流窜在那些士兵周围,踏过鲜血淋漓的尸体,鼻涕眼泪混在一起哭,喊着找寻父皇母后。
还记得是母亲的暗卫牵我到暗处躲藏,才躲过一劫,那个人最终将我带到了白奚山,让静元大师收留了我。
应是上天助我,那皇帝到了暮年,夜夜不得安枕,觉得是血煞太重,特上白奚山求仙士。
我劝了师傅好些天让我入宫。
师傅拗不过我,便也点头。为了掩盖身份,我换作男装,即便那皇帝眼熟也不会将我与那遗落的公主联系在一起。
本是打算先进宫,然,徐徐而图后。
那天夜里长公主却忽来了我的院里,她一袭黑衣靠在我的床头。我朦胧地翻身,黑暗里隐隐浮现了一双盈盈眸子,旋即腾身,细细一瞧,原来是那长公主。
我弹起站立,吞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本……本道早已堪……堪破红尘,纵使你生的宛若仙姬,也……也不会心动……”
她似眸光微荡,漾漾泛笑。
屋檐月光银灼,飘飘然碎了一地银两。
她纤细柔手抚上我的鬓角,若无骨而缠,我哆哆嗦嗦靠床而退,却是攀上发簪,瞬时乌发如瀑,一泻千里。
她早知我是女的。
李元仁说得对,折了夫人又赔兵的买卖的确没人肯做。
月夏国下棋的关键是我,自始至终便是。
当年朝都覆灭,救我的便是月夏国留在母亲身边的暗卫。我是一颗暗棋,不自知的活了这许多年。
我允她西边霖水池畔七座城池,她助我上位。盟约即定,她声染月寒:“你不必因当作棋子而心伤,这世间本就是利益关系……”
其实也未感心伤,只是这局,那月夏国下的实是大了些。
若是我未进宫,怕也只是一步费棋。稍差一点,也捞不到油水。
李元仁眉梢微挑,日光隐隐照了进来,在他脸上留了道光痕。我临走时,侧头回望,红袍上的金龙恍若浮动。他再没了一句话,还是坐在那檀木台阶上,合上了眼,那样子似是有些厌烦。
转身推门之际,脑海却又泛现方才他眉目里透着厌倦的样子,不知怎的,心却微微抽了下。
6
处理了月余的奏折,我才明白世间帝王不过是份苦差事。人人趋之若鹜的无上权利,若是有合适的人,我真想一把甩开。
近日,我一直想寻个机会将李元仁放出来,他生性如此洒脱的一个人,束于一隅,我怕生生把他憋闷坏了。可是,我与丞相在承龙殿就此事商议了大半天,他却始终反对。他怕李元仁心存恨意,这一放便是放虎归山。
丞相啰嗦得很,许是年纪大了些的缘故,但他总能堵我的话。
最后我被那老头给气极了,便把奏折往桌上一搭,他吓的俯首下跪,我厉声呵道:“就这么定了。”他便弯腰告退了。
其实,李元仁起初便是我一力保下的,当时群臣力谏将他处死,我一意孤行。他做太子时便因行事不羁与朝中不少人结下梁子,此事一出,那些人便如见了缝的苍蝇一般扑了上来。左右又不能失了朝中人心,便寻了折中的法子,将他软禁下去。
可这些时日了,前几日听说他进的吃食越来越少,我真怕他会憋死。
落叶知秋,宫里那古梧桐越发的凋零了,近日扫的落叶也能堆成一丢小山,真真是寒了,我打了个哆嗦,寻思着要不要给李元仁做几套衣裳。
想来,我许久未去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