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

来源:岁年网 时间:2018-12-30 12:44:11 分类: 古风


1

白玉壶里盛着美酒,我掀起壶盖,把里面的酒倒光,随后挑拣几片稍嫩的茶叶放进壶里,合着残留的酒味沏了一壶茶。

猛然几口下肚,茶的浓郁并没有掩盖酒味,我有些反胃,昨日的酒劲上来,便慌忙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清早甜腻的糕点香味扑面而来,我抓起梳妆台上一枝香得叫人发慌的梅花,扔了下去,合上窗户。

“秋月姐姐,苏公子来了。”宁云清脆的声音传了进来。我重新打开窗户,冲散屋里的脂粉味,“告诉苏公子,我昨日头晕得紧,一夜睡不安慰,方才起床,须点时间收拾一下。”

我听见宁云黄鹂鸟般低低的嗓音传达了我的意思,坐在镜子前梳妆。一身酒秽衣物褪去,我看见自己的身子越发消瘦,不容细想,我换上水色褙子,拣了件月白色下裙,随意绾了个簪。

匆匆洗过脸描了眉后,便认真清洗瓶壶,看着温润的玉壶发出好看的光泽。我丢了几片茶叶进去,又熏了干净清雅的香,便抱起琵琶随意唱着:

“不仁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

“你又在唱柳七的词。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来人一身青白色长袍,我细细看他的脸,棱角愈发明显。他走到我面前,把一袋糕点放在桌上,“知道你不爱那些甜糯食物,便给你揉了些青团。

我放下琵琶,造型古怪的糕点瞪眼望着我,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苏公子还会揉青团啊。”

“小时候跟着母亲学的。”他坐到我旁边,“昨日可是受凉了?今儿个立冬,好好保护身子,别染了风寒。

我嗯了一声,拿起一个青团,清淡之味让我清醒不少。

“你可愿与我去湖州?”他迟疑的问了一句。

“湖州和苏州还不是一样。

”我放下青团,懒懒的回应他,“既然对我而言都是客居,我可不愿受迁徙之累。”

钦站起来,走到我的梳妆台边,看到质地粗糙的陶杯杵在那里,问道,“梅花呢?”

“香味太腻了,扔掉了。”我平淡的回了他一句。

他有些诧异的望着我,“你最喜欢梅花,过几天我给你带一枝来。”

我拿起茶杯,给他倒了杯茶,“我虽是歌女,却是也有莼鲈之思的。你去湖州,是奔了仕途,说不定哪天就可以重沐圣恩回汴京。我跟着你有什么意义呢?汴京城虽富贵繁华,却始终是春秋一梦。我既回不了桐城,不如留在这江南,也没什么烦忧。”

他边喝茶,边试探着说道,“若我真能承圣恩,汴京城内,怕是有你想见的人。

我苦笑道:“苏舜钦,我可是一向敬你儒雅之士。

他不动声色,“秋月,我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他晃了晃茶壶,叹道,“我可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打断他的话,“别说了,苏公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说罢没等他回答,自顾自的唱了起来:

“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还没唱完,苏舜钦起身要走,他在门口回头对我说“别唱柳七的曲子了,你既然喜欢浅斟低唱,不如唱唱同叔的新令。

柳七的词太俗、太苦,不适合你。”

他走后,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那年我十三岁,家住桐城。那年梅臣来桐城做县令,我躲在一棵树下看他种下了一片竹林,从那以后,他便像这竹林一般在我的心里生了根。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宁云轻轻唤我的声音,“秋月姐姐,你的衣服我让采春拿去洗了。”我睁开眼,看见宁云坐在我旁边,一只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眼里满是关切。

我立起腰,“每次都是你照顾我,还讨了个便宜让你叫我姐姐。”

“别这么说,”宁云笑了笑,随后收起笑容,“刚刚苏公子和我说,你还是不愿意去湖州。

宁云叹口气,“其实我看得出,苏公子明面上是受梅公子之托照顾你,可实际上是喜欢你的。而且依我看哪,他倒比那梅尧臣更花心思。”

“你又不曾见过圣俞,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对我花过心思呢?”我有意逗她。

“是,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为他肝肠俱碎。

我拿起桌上的青团,递了宁云一个,“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宁云你知道的,我既是人家的人,便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

宁云咬了一口青团,瞥了眼我的妆台,随口说道,“梅花都扔了,偏扔不掉一个梅字?”叹了口气又说,“这几年来梅公子对你不闻不问,我看哪,负心郎罢了。”

宁云几句话让我想起了这几年的漂泊经历,我不禁流下泪来,对宁云说道:“昨日那封信,我父亲去了,以后我连桐城也回不了了。

宁云吃了一惊,慌忙拿出手帕给我拭泪,一阵幽幽兰花的香味扑面而来。

宁云抱着我安慰道:“我道你昨日为何喝了那么多酒,这苏州城内,我和你作伴。”说完也掩面流起泪来。

我想起宁云也是飘零久,拍了拍她,轻轻笑道,“好了,别哭了,今天立冬,我们去外面吃点馄饨吧。”

宁云擦了擦脸,突然很认真的问道:“秋月姐姐,难道你对苏公子没有一点喜欢的吗?

我看着她清秀的脸庞,同样认真的回到:“喜欢的。”

宁云看着我不说话,眼里尽是怜惜之意。这时采春在门外轻轻唤道:“任姑娘,有一封信,汴京来的。”

我的心咯的一下,连忙站起来打开门,采春一身碧绿,耳上明月珰轻晃。她把信递给我,手腕上的银镯子明晃晃的。我拿着信进屋,那熟悉的字体一晃多年。

我对宁云说:“梅尧臣的信。”

宁云顿了一会:“亏得他还想起来写信给你。

自从他在桐城被人弹劾,到如今已经四年了。在回汴京领罪之前,他带我到苏州,把我托付给他家开医馆的舅舅。可惜的是随着他舅舅的病逝,医馆两年后便倒闭了。

我不好继续留在他家,便几经流转做了歌女。梅尧臣被贬没多久便重沐圣恩,打听到我的下落后便要接我去汴京。

当时的我顾忌他在汴京城内妻儿侍妾,拗着性子不去,他也没再勉强,只是经常托人送些钱财于我,后来苏舜钦被贬苏州,他便托他时时照看一下我,却始终不再提接我去汴京的事情。

我想着或许他有苦衷,或许我于他只不过一个一段风流事,便不再抱有幻想。然而今天突然收到他的信,想着这封信可能关系到我的余生,我便迟迟不敢打开。

宁云看我盯着信发呆,站起身说道:“秋月姐姐,你一个人读信吧。我去换身衣服,待会一起出去吃馄饨。”

我点了点头,等宁云出去后,便打开信,细细读了起来。

他的信虽短,却干净清晰,像极了他的人,我读完信,昏昏沉沉的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2

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我合衣躺在床上,心想着必是宁云扶我的。想起昨日书信,内心更是难过。躺了一会儿,听见采春轻轻唤道:“任姑娘,宁姑娘吩咐的黄山乌茶已经泡好了。”

我说道:“端进来吧。”便起身梳妆。

几天过去了,我一直处于焦急状态,心里好不安稳。直到某个清晨,早起时感觉比平时安静许多,推开窗,原来苏州城内早已覆盖一层薄薄轻雪。

我看着枯枝被积雪轻掩,青石板上有浅浅的行人走过的痕迹。没有飞鸟停在树枝上叫喊,整个苏州像被包裹在一块透明的琥珀里。

“吱呀——”我的门被推开,清淡而熟悉的气味。

“苏公子,踏雪而来,可极雅趣?”

苏舜钦不言,坐了下来。

我转身走到他身边,坐下给他沏了壶茶。

他一口一口细细呷着,许久,抬起眼睛盯着我,朗声说道:“任秋月,你可愿同我去湖州?”

我看着他深邃的漆黑眼眸,脱口而出:“好。”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闭上眼睛喝了几口茶后,他终于浅浅笑道:“好。我真是又期盼又害怕你做出这样的回答。”

看着他的样子,我禁不住有些难过。梅尧臣是清风朗月之人,托他照看我时想必只是说我是他的远方亲戚之类,没告诉他和我的真正关系,他虽试探着问过我,我亦含糊着没有说。

起先他想带我去湖州,是对我情深。而这次开口问之前,应是收到梅尧臣的书信,知道了我和梅尧臣的关系,内心定是痛苦。又觉得我答应和他去湖州,便全是梅尧臣的缘故了。想到这里,我柔声说道:“苏公子,秋月去湖州,与任何人无关。”

他望着我,目光满是难过。我继续说道:“家父去了,我算是彻底断了根,湖洲和苏州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舜钦一震,慌忙说道:“秋月对不起,我不知道此事。”他低下眼,满是懊悔。

我犹豫着他手轻放在他的肩上,说道:“没关系的。

”本想再添一句话,想了想忍住了。

苏舜钦犹豫了一会,问道:“过几天就是小雪了,我带你去朗怡亭看雪可好?”

我点点头。他站起身子,拱手道:“任姑娘,我最近有些公事需要处理,先行走了。

过几日来接你。”

我没起身,坐着点点头,估摸着他踏上了青石板,从窗外远远的看着他的背影。他一身青色直裰,在雪中渐渐模糊起来。

小雪日天气甚寒,他来一溪楼接我的时候穿了厚厚的月白色斗篷,在雪中甚显清雅。我则挑了一件藕粉色毛斗篷,细细化了个淡妆。他见我便笑道:“第一次看你穿这样柔和明亮的颜色,甚是好看。

我低头笑道:“江南女子多是皓腕凝霜雪。”

他见我些微羞怯,些微自夸,不禁笑了起来。不同于以往的浅笑,而是朗声大笑,宛若碎玉之声。

我和他划船去湖中心的朗怡亭,天寒地冻,湖面无人。我抱着暖炉不住呵气,他则拿着小桨轻划,时不时停下来歇息一会,看看雪景。好一会才到朗怡亭,我手脚有些冷,他拿出几壶酒来,边煨酒边念到:“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我笑道:“这样好景,我可不是焚琴煮鹤之人。今日须趁醉而归。”

苏舜钦笑道:“这朗怡亭四季风景皆佳。春日杨柳轻垂,恰似江南女子腰肢轻软,夏日十里荷花,便只想采了几片荷叶蒸极香的米饭,秋日呢,则草木摇落,别有一番萧条清冷的孤寂感。而冬日万籁俱静,便如痴人一般天地皆与我同在了。”

他喝口酒,轻轻体会着浊酒的滋味。

我打趣道:“四时最美的想必是春日。

姑娘们踏青而出,与大好春光可是相得益彰。”

他紧紧的盯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连忙喝了几杯酒。他说道:“最好的是冬日,有你在我身边,宁可辜负所有春光。”

我酒劲有些上来,羞红了脸,他突然握住我的手,问道:“冷不冷?”

我想要挣脱,却任由他握着,摇了摇头。

几只飞鸟倏尔而过,他放开我的手,站起身来。他闲走几步,倚在亭柱上,大口大口的喝酒,我看着他的背影,竟有几分落拓不羁的味道,与他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模样大不一样。

他对着湖面,喃喃道:“秋月,你为何要同我去湖州呢?”

我不言,猛灌几口酒,他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支短笛,横在唇边。

他的笛声九曲回婉,突然一个高音上扬,惊起枯枝上的残雪,又突然接连着低下声去,仿佛要把伤心事全部埋葬在这茫茫天地。

他的笛声搅得我心乱,我朝自己灌酒,不多久便趴倒在桌子上。

晕晕沉沉中,我仿佛又感觉到他温热的手握住了我,我又好似听到他在问:“秋月,你为何要同我去湖州呢?”

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我听见他断断续续的说道:“你是喜欢梅尧臣的吧?圣俞为人正派,看似临风玉树,才思过人,我比不上他。”

我难过极了,只想向他倾诉衷肠,然而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他接着说道:“前几日我接到梅尧臣的书信,他说圣上朝我去湖州,便是临回朝廷不远了。他还说到他早已纳你为妾,只是这些年你一直扭着性子不肯去汴京,他也不便勉强。如今一人在外客居他乡,实在辛苦。

怕直接叫你去汴京你心有不悦,便叫我试着说服你先跟我去湖州,再去湖州接你。”

我听着苏舜钦一番伤心话,便知前几日自己所猜测的完全正确,想到苏舜钦对我用情极深,酒入愁肠全部化作眼泪。

苏舜钦连忙帮我拭泪,笑道:“酒喝多了全流出来了。

我嗓子燥热,又急又痛,便咳嗽起来。我用尽最后一丝清醒的力气,握紧了苏舜钦的手,说道:“我是喜欢你的。

苏舜钦不言,把我拥入怀中,我依偎在他怀里,酒劲上来便晕了过去。

在昏睡中,我仿佛听到噼里啪啦的雨声,勉强睁开眼一看,苏舜钦身穿单薄衣裳正在划船。低头看自己,他的月白色斗篷盖在我的身上。此时下起了大雨,扰得本来平静的湖面晕染开一个又一个小圈。

连绵不绝的雨线一丝一丝的挣扎,仿佛天地间在进行一场势均力敌的争夺。我看着苏舜钦身子湿透,心里难过,想起身把斗篷披在他身上,但身子酸软,动弹不得。我挣扎几下,便又昏昏沉沉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宁云焦急的问道:“苏公子,秋月姐姐还好吗?”

苏舜钦答道:“她喝醉了,你给她准备一下醒酒茶,刚刚淋了雨,再熬点姜茶,别着了凉。”

说完又接道:“先去给她换身干净衣服吧。”

宁云应了一声:“苏公子你全身湿透,也快回去换身衣服吧。

苏舜钦道:“那我先行告辞,待会再过来看秋月。”

过了一会,宁云端着姜汤轻轻走进我的房间,便给我喂茶边说道:“这么冷的天,可别冻坏了身子才好,知道你不爱这种些微辛辣的味道,给你冲淡了些,可得喝完了才好。

我冲她笑了笑,说道:“谢谢你这么照顾我。”

宁云笑道:“别这么说,我刚来苏州那会,你一直在照顾我的。

”随后稍微收敛笑容,“苏公子全身湿透,他身形单弱,指不定感染风寒。”

我慌忙问道:“苏公子现在在哪?”

宁云道:“送你回来之后,他就回府换衣服了。”顿了顿又说,“他说过会来看你。”

我想起在亭中发生的事情,脸上一红,随后心事似乱麻般不知怎么办才好,宁云好似看穿了我的心思,问道:“既然你和苏公子是互相喜欢,你为何一直折磨自己呢?”

我叹道:“我是梅尧臣的妾,本就不该喜欢上别人,何况这个人还是梅尧臣的至交苏舜钦。

苏舜钦为人清朗,即便情再深,怕是也不会要我的。”

宁云放下汤碗,轻轻抱着我,摇摇头,“早知这样,当初就不该来苏州的啊。

我依偎在宁云怀里,她身上好闻的香草味暂时平定了我的心情。我在她怀里安稳的睡了起来。

3

第二日我清醒得早,宁云还未起来,我端坐镜前,挑了一件水碧色披风,挽了一个稍微复杂点的堕髻,饰以多宝簪,随后细细画了个眉,涂了些脂粉,让脸色好看一些。

宁云推门而进,见我已然梳妆好,有些惊异。我问道:“苏公子昨天来了没有?”

宁云迟疑的答道:“苏公子昨日回府后,便没有再过来了。”

我说道:“这也难怪。”

宁云说道:“今早我听采春讲,苏公子染了风寒,卧床在家。”

我有些惊讶:“采春是怎么知道的?”

宁云答道:“采春清早去采露珠的时候,遇到了苏府的丫鬟银莲,她和银莲是同乡素来交好。

银莲出来买药,采春随口一问,便得知苏公子感染了风寒。”

我站起身,抓着宁云的手臂说道:“我要去苏府看他。

宁云看了我一会,说道:“好。”接着把多宝簪从我头上取下,让我坐在镜前,细细的拆了我的堕马髻,挽了一个简单的髻,随后加上一根白玉木兰簪。

宁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犹豫的说道:“苏公子亦有妻室。”

从她给我重梳发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晓了她的心意。我轻轻拍着宁云的手,安稳着说道:“苏公子和夫人伉俪情深,苏夫人亦是名门闺秀,再说我只是苏公子的朋友。”

宁云不再说话,呆呆的看着镜子里的我。

过了许久,我站起身,说道:“我走了。”

宁云默默点头,送我出了大门。

雪渐渐消融了,却没有丝丝暖意,走在青石板上,时时担心鞋袜会湿。我提着上好的水果,呵着气小步走着,不一会儿便到了苏府。苏舜钦是遭贬谪来到苏州,府邸很小,从外面看稍显破败。

门口小厮问我:“姑娘是要找何人?”

我想了一会,说道:“梅尧臣的朋友任秋月,来探望苏公子。

小厮听闻我是梅尧臣的朋友,神色轻松,愈加恭敬,说道:“我就去通报。”

我微微笑道:“有劳。”

不多久,小厮便出来请我进去。踏进苏府,可以看见苏府虽小而旧,却布置的极富雅趣,墙角梅花阵阵幽香,盆栽小松傲立。府内小道干干净净,偶尔经过的丫鬟们脚步不急不慢,想必这家的女主人亦是谦逊有礼、及其顾家。想到这里,我心里微微痛了起来。

小厮把我送到内厅,说道:“任姑娘稍微等候一下,苏夫人马上就来。”

我应了一下,把水果放在桌上,然后随意坐了下来。

不一会,一位年轻夫人到了。她身穿蓝青色披风,绣花素雅简单,袖口圈着一层层黑色水纹式样,髻上斜插一根多宝步摇簪。她步子轻缓,细细打量我。我向她行了一礼,说道:“任秋月见过苏夫人。

她回礼,轻轻说道:“任姑娘可是梅圣俞的朋友?时常听外子提起过。”她声音轻柔,语调缓慢,给人一种特别的舒服感。

我回答道:“我和梅公子是同乡。”

苏夫人笑道:“外子和圣俞是至交,圣俞为人清雅,看任姑娘妆容雅淡,气质卓然,自然值得深交。

我微微笑道:“夫人谬誉。”

苏夫人转身向身后一个丫鬟吩咐到:“银莲,去准备茶,再拿一些清淡糕点。

我看着苏夫人不紧不慢的待客,便有些着急的问道:“听闻苏公子受了风寒,身子可好?”

苏夫人牵着我的手,引我坐下:“昨日他清早出门,说是赏雪,昏黄回来时全身湿透。喝了几碗姜汤后仍在发抖,我便又请了郎中给他看了身子。他从小有顽疾,不能受冻。郎中说昨日淋雨后身子及其虚弱,需要静养,现在在内房躺着。”

我低低的“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苏夫人给我倒了杯茶,我接过茶,她瞥了一眼我的手腕,兀自说道:“姑娘的手镯是罕见的缅甸玉,纹路清晰,色泽光润。

我吃了一惊,暗暗缩了缩手,这镯子是苏舜钦之前赠与我的。我喝了口茶,并不答话。

苏夫人继续说道:“子美自从被贬湖州后,朋友甚少,家里没什么人来往他倒。时常提起姑娘,今日总算是见着了姑娘一面,秋月姑娘以后可常来家里来走动,苏府虽小,但我费尽心思,倒也少不了清雅之趣。”

苏夫人仪态大方,言语得体,我却如坐针毡,只得回了一句:“秋月今日叨扰,既然苏公子需要静养,秋月改日再来。”

我正起身要走,银莲从外面匆匆走进,跟苏夫人耳语几句。苏夫人有些恼怒,轻轻呵道:“有什么事情要这样小声说,任姑娘亦是朋友。”

我心里愈加尴尬,正想说点什么,银莲走到我身边,行了个礼,道:“老爷刚刚醒来,听闻任姑娘拜访,请姑娘过去。”

苏夫人说道:“小儿始龀,性情顽劣不喜书,我去书房看一下他,就先行失陪了。”随后向银莲示意带我过去,向我欠欠身子:“任姑娘费心了。”

我听闻,朝银莲微微颔首道:“有劳姑娘。”随后又向苏夫人行了个礼,朗声说道:“那秋月先去了。

银莲带我走出内亭,不多久就来到一个偏院。偏院极小,中间有一口水井,在这寒天更显得湿冷。院中栽种了几棵常青树,叶子还是碧绿的,给这僻静之地添了几分生气。

银莲带我走进一间内房,房间布置极为简单,只有一张床和几把桌椅,看来一般是无人居住。我有些诧异,把银莲带出房间轻轻问道:“苏公子感染风寒,怎么在这样一个偏僻湿寒之地静养?”

银莲低头回答道:“老爷喜欢极清净之地,刚来苏州入府时便吩咐我们将这一个别院腾出来。他时常在这里待很久,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不许别人打扰。夫人便费很大劲给这间屋子用上了北方的炕,所以这间屋子虽处偏院,却只是看似湿冷。”

我点点头,自语道:“苏公子和夫人真是相濡以沫。”

银莲点点头:“府上人皆道老爷和夫人相敬如宾。”接着称赞的补了一句,“老爷一直不曾纳妾,是真心喜欢夫人。”

我不接话,兀自看着常青树青翠的叶子。突然从里屋传来虚弱的声音:“秋月,怎么一直站在门外?”

我顿了顿,跟银莲说:“苏公子既然喜清静,我待一小会尽朋友之情便走。

你不用守在门外,去忙吧。”

银莲道:“谢过任姑娘,那银莲先下去了。”

我“嗯”了一声,走进了里屋。

苏舜钦躺在床上,本来就清瘦的脸愈发苍白,毫无血色。他把手伸出来,示意我握住它:“秋月——”

我看见他的手,手指细长无骨,青筋有些突出,鼻子一酸,却抓住他的手腕放进被里,帮他掩好被子道:“本来就染了风寒,还不好好注意身子。”

苏舜钦勉强笑道:“昨日本想换身衣服后回去看你,你可还好?”

我回答道:“宁云熬了姜茶驱寒,并无大碍。

苏舜钦道:“你去取椅子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我应了一声,走开几步,取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是越来越冷了。再过四个月,我们启程去湖州,那时候气候就暖和多了。”苏舜钦说道,接着从枕下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我:“这是前些日子梅尧臣寄来的书信,到湖州后的事情他已经全部为你安排好了,你要不要看看?”

我说道:“既然是他写给你的书信,我看总是不好的。圣俞也给我写了信,我私心想着,内容应该并无二致。”

苏舜钦并不理会,说道:“你是因为圣俞要去湖州接你才答应去湖州的吗?”

这些天来我一直被这个问题扰得心烦,便直接说道:“苏公子,我把我的心思都说与你听吧。在几年前,梅尧臣就写信要接我去汴京,那时候我虽已是他的妾,但年纪小,想到梅尧臣汴京妻室,便拗着性子不去。

他也不勉强,从此未提此事。其实在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想,只要他再来接我,无论去哪里,我都会去,毕竟我是他的人。”

苏舜钦张了张口想说话,被我打断,“虽则这样想,但我对他来接我早已不抱希望,便只想在这苏州城内了此一生。后来我遇见了你,你还记得吗?起初几个月,我不知道你认识梅尧臣,你亦不知晓我认识他。那段日子,你几乎天天来看我。”我扬起手,晃了晃手腕:“这个玉镯即是你送于我的。

苏舜钦笑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一身水红色披风,衣上所绣海棠精巧可怜,一对简单的水滴耳环明晃晃的打眼。你怀抱琵琶,唱的正是柳七的《雨霖铃》。一首哀怨之词被你唱的轻描淡写,我便留意上了。”

苏舜钦继续说道:“你太漂亮,便惹来了不安分之徒。

你便出了一个上联,说对出下联者才可与你交谈。那个上联生涩奇拗,几乎难道了所有人。”说着得意的笑着:“可是我却对出了下联。

我低头一笑,“苏公子记性真好,我倒都有些模糊了。

苏舜钦轻轻咳嗽几声,收起梅尧臣的信放在枕头一边,说道:“没想到你会来看我,又不是什么大病。”

我回答道:“银莲今早出去抓药,遇见了采春,我便得知你染了风寒。

天气阴冷,你身子又弱,可别落下病根子。”

苏舜钦说道:“没有那么娇贵。”

过了一小会,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银莲在门外说道:“老爷,该喝药了。

苏舜钦示意银莲进来,银莲和苏夫人一同走进,苏舜钦微微起身,我身子不由自主的前探。苏夫人快步上前,扶住了他,说道:“先好好躺着。

我起身,说道:“苏公子好好保重,秋月先回去了。”随后又向苏夫人示意。苏夫人一把拉住我,“外面在下雨呢,坐一会再走吧。

我笑道:“宁云熬好了姜汤等我,若我再不回去,她又要再热几遍了。

苏夫人接过银莲手中的汤药,面向银莲:“你去拿把伞,送一送任姑娘。”随后向我说道:“改日再来。”

我“嗯”了一身,随着银莲走出屋子。

“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走出门之前,苏舜钦说道。

走出苏府时,天是漫漫青色,银莲递给我的雨伞图案是纷纷洒洒的梨花。我举着它,便有飘零之感。

回到一溪楼后,宁云马上迎上来把姜茶递给我,说道:“外面天冷,快回屋暖暖身子。

”说着又把手炉递给我。

我回屋后,想和宁云说点什么,可又不知该如何对她说,便只是兀自喝着姜茶不说话。宁云也不问,只是安静的坐在一旁。

许久,我说道:“好久没有合奏过了。去取你的筝,抱我的琵琶来,我们合奏几曲可好?”

宁云应了一声,不多久便取来了筝,问道:“弹什么曲子呢?”

我想了一会,问道:“七郎最近可有新词?”

“写了几首长调,另外莺莺燕燕写了一些,不值得唱。”宁云回道。

“那就唱《八声甘州》吧。”便开始拨动心弦。

4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是日恰逢大寒,我正在调弦,突然采春急急忙忙的跑来:“苏公子病重了,苏府的丫鬟银莲让我来请姑娘去探望。”

我一震,慌忙起身,琵琶掉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我随着银莲一路快走,不多久便赶到了苏府。

我来到苏舜钦床前,只有苏夫人和一个打下手的小厮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脸色愈发苍白,我顾不了那么多,失控的问道:“不是前几日才说只是感染了风寒吗?怎么调理的身子!”

苏舜钦笑了一笑,说道:“是我自己从小身子不好。”

苏夫人张口想说什么,被苏舜钦打断了。他挥挥手,“你们都出去吧。”

“秋月姑娘,那就劳烦你暂时照顾一下子美。”苏夫人平静的说道,随后退了出去。

“那日就不该去朗怡亭看雪。

”我颓然的说道,两腿一软,坐在地上。

“跟看雪和淋雨没有什么关系。

”苏舜钦说道,“我早就病入膏肓了,淋雨最多只是加剧了我的病情,让我少在这世上待几天。”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苏舜钦说道:“秋月,小雪那日,你在朗怡亭说喜欢我,我可是当了真。

我木然回道:“是真的,一直就是真的。自你答出我的上联——”

“秋月,我很喜欢你。

”他打断我的话,“我也顾不上了,圣俞清朗,定不会怪我真情。”

我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伸手帮我擦泪,说道:“你今日所穿水红色海棠披风,可是第一次你我初相遇时那件?”

我一时着急,没想到换身衣服出门,着一身鲜亮。

想到被苏夫人他们所见,心中尴尬。转瞬却因为这冥冥之中的巧合而心痛起来。

“我最喜欢看你穿这件,衬的你的肤色最为好看,像是薄薄轻雪,盖着一枝摇曳的海棠。”

苏舜钦咳嗽起来,我连忙帮他拍打后背,他声音极细,轻轻说道:“秋月,可以把你的手给我吗?”

我把手伸过去给他握住,他笑道:“真是皓腕凝霜雪,只是我没有这福气让你当炉。

”随后轻轻握住我的手腕,把送与我的镯子取了下来。“秋月,你走吧。见你一面已经够了。”

我不说话,转身欲向外走,听到他沉吟——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再也忍不住,伏在一棵树上痛哭起来,这时我依稀听到几声若有若无的蝉声,这最寒之日竟然也有蝉声,可惜就算执拗许久,终究逃不过化为泥尘。

一个月后,梅尧臣从汴京赶来祭拜苏舜钦,过几天后他在一溪楼找到了我。我看着他的面容,已经沧桑太多,因长时间的赶路而神情憔悴。他说:“秋月,我来接你回汴京。”

我停下拨弦,并不起身,回应道:“圣俞,你我之间恩情,只在桐城。

我不会和你去汴京。”

他看了我许久,说道:“那你打算一直留在苏州?”

我拨弄着琴弦,一时无话。

我突然想起之前对苏舜钦说,既然都是客居,还不如在这江南了此一生,现在想来,竟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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