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妆·宁芙
1
三月天,仍旧春寒料峭。
湖中的水冰冷刺骨,四面八方地朝她挤压过来,不断灌入她的口鼻之中。岸上的声音沉沉地传入水中,她拼命地划动四肢想要向那声源靠拢,奈何层层叠叠的衣衫浸水后变得更为沉重,拖着她一直往下坠去。气息一点一点被湖水挤出胸腔,她的意识便模糊起来。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萧宝仪正觉心灰意冷之际,左手却忽然被人拉住。她精神一振,求生的欲望让她狠狠抓住那只手。那人揽住她的腰,将她往上带去。水中看不清他的面容,萧宝仪死死攥着他,生怕他就此放下自己。可她落水时惊慌失措,又在水中折腾良久,此时胸中疼得生涩,再无力气上游。
隐约中那人似是转过了脸来,轻轻捧住她的脸,贴在她的唇上,往她口中渡了一口气。
湖水冰寒,可她硬是从那人捧住自己的双手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当破出水面的那一刻,萧宝仪不可自抑地咳嗽起来,她按着胸口,仿佛要咳出一口血来才罢。
傅渊眼见不远处慌慌张张跑来地一群侍女太监,微微蹙眉。下一瞬,他半臂揽过湿淋淋的少女,轻拍背部替她顺气,也让她遮在了自己身前。察觉到少女在不住颤抖,便轻声安慰了一句:“别怕,没事了。”
萧宝仪咳得昏天黑地,只觉喉间血腥,突然听到一道温柔的男音。她睁开双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朦胧的宫灯传来遥遥光亮,她便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面前的人。
“九公主!九公主殿下!”“殿下!您没事吧!?”“殿下……”
周遭侍女的呼唤哭喊在这一刻都变得很远很远。
她看着那人盛满温柔的双眸,连疼痛都似忽略了。
她总以为四姐六姐痴迷的那些话本都是假的。到底什么样的俊俏公子,才能只见过一面便让千金芳心暗付?难不成是喂了那些小姐迷魂药不成?
直至她看到眼前的这人,活生生,披着漫天星辰般,占据了她满心满眼。
萧宝仪出神地盯着檐角的一只燕子,无意识地转着自己手中的团扇。
“九妹!”
萧宝仪被吓了一跳,团扇清脆一声掉在了地上。她看向突然发声的六姐,呆呆地嘟囔一句:“六姐你吓我做什么……”
萧心仪满脸担忧地将她从上到下大量一番:“小九啊,你莫不是掉进湖里磕到了头?”
“没有啊,”萧宝仪接过侍女递来的团扇,有些恹恹地道,“六姐你又在拐着弯地说我傻。
”
萧心仪笑笑,轻轻地点了点萧宝仪的额头:“那为何近来总是神思恍惚?皇后娘娘可是最宝贝你的,你这样日日茶饭不思,到时候娘娘惩罚你的婢女,你又得求太子殿下去了。”
萧宝仪趴在桌上,团扇掩了半边脸。她眸光流转,带着丝丝紧张问道:“六姐,你,你还在看那些话本……”话未说完,萧心仪已是一把将团扇按在她嘴上。
“小祖宗!”萧心仪低低喊了一声,挥挥手让身边的侍女都退出凉亭,这才呼出一口气道,“我知道你不爱那些话本子,那些可都是六姐的珍藏,要是被我母妃知道,不得打断我的腿……”
“不不不……”萧宝仪扔开手中的团扇,呸呸两声,有些忸怩地说,“我是想问你,那些……那些被公子迷住的千金小姐,后来都,都做什么了?”
萧心仪见她罕见地没有批评自己的话本,便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不过话虽是这么问,还是答道,“左不过想方设法让身边的丫鬟牵线,与公子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萧宝仪霎时羞红了双颊,她圆睁着一双杏眼,急急打断:“六姐说什么呢!”
萧心仪突然被打断,便诧异地看着她:“我说的是话本里头的小姐,怎么你脸这样红?”
见萧宝仪目光游移,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她突然福至心灵。
“小九,你,你莫不是对哪家儿郎一见钟情了罢?!”
2
大律贵族间最为盛行的游戏便是打马球。儿郎们骑在高头大马上,挥棍抢球你来我往,看台上的女眷们便欣赏着他们的风姿。
今日的看台格外热闹,女眷们隔着薄纱殷切地注视着场中的那道暗蓝身影。见他频频进球,便忍不住为他低低欢呼。
公子回身阻球,骏马顺着缰绳的力道转了半身,他的五官便呈现在众人眼前,眉眼深邃又凌厉,气质昂然,望之不俗。
萧宝仪的心跳骤然失去一瞬,他看来的目光有停留在自己身上吗?
正失神间,她突然听到身边的几个女子谈论起来。
“我就说,燕都容貌最盛的公子名副其实,这回信了吧?”
“傅三郎果真如此俊俏,却不知有无婚配?”
“似是还未婚配,不过人家是新科探花郎,又是户部尚书之子,将来不可限量,怎么着……”女子的声音故意停顿一下,再开口时便带了满满的揶揄,“怎么着,也轮不到你这个小妮子呀。”
“呸!你个烂了嘴的蹄子,我是没资格,可你也没资格呀!”被揶揄的女子与前者笑闹起来。
过了片刻,她又痴痴道:“傅三郎这样的人物,便是……我也愿意呀……”
奇异地,萧宝仪听懂了女子未说出口的话。她不知所措地瞥一眼她们,心中倒是先替人家羞愧起来。
傅渊固然好,可也不能将话说得这样露骨啊……
场上的比赛已接近尾声,见傅渊驻马与太子等人谈笑,萧宝仪便一甩衣袖遮住自己悄然发红的脸,扶着侍女起身下去了。
“今次太子殿下可是找了个好帮手,全然不留一丝胜算给我们了。”一年纪稍小的少年向太子拱手,两只眼睛却看着另一半的傅渊,亮晶晶的带着笑意。众人听闻这话便和善地笑起来。
太子也爽朗一笑,他扯了扯缰绳,靠近傅渊道:“三郎今日好风采,这彩头便给了你吧。”
傅渊闻言,扬起笑容向太子拱手示谢:“谢殿下赏赐。”
萧宝仪看着傅渊拿到彩头后,便翻身下马,直直地朝看台边她的方向走来。她心跳如鼓,隔着一道纱帘,脸似烧了起来。
难道隔着纱帘,他也认出了自己吗?
萧宝仪突然陷入一种前进后退的困境之中,她绞紧手中的锦帕,微微垂下头,既是害怕就这样见到他,又怕他见她踌躇不出而恼了她。一丝甜蜜窘迫悄悄从心中滋生。
直到傅渊走近看台,亲手撩开纱帘,将手中的福袋递了过去,声音轻柔:“大隐寺住持开过光,这次可好生带着,不许随手便扔了。”
萧宝仪愕然抬头,这才意识到傅渊想见的人不是她。她愣愣地看着帘子里那人,心头逐渐蔓延出点点难堪,掩过了方才的甜蜜。看台中端坐的那人锦衣玉冠,面容精致却苍白,伸出去接福袋的手苍白若雪。
见他接过,傅渊眼里便浮现出一种隐隐的温柔。
身后的人见傅渊转手就将太子赏的东西赠人,神情一变,就要上前。太子萧护微微摇头,他看着帘中的人,眸中闪过一丝暗色。他扫过纱帘中某道纤细的身影,便低声向左右笑道:“小九今日跟来,想是为了三郎。
”
左右二人对视一眼,眼色变换间便躬身退下了。
“三郎来,”萧护笑着将身后的少女往傅渊面前一带,“可认得她?”
傅渊抬眼,些许诧异地看着太子领过来的姑娘。他记性极好,自然认得这是被他救起的九公主。只是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还存着未散去的抗拒,似乎本来并不想过来。
“九公主殿下。
”傅渊微微低身作揖。
萧宝仪侧身避开这礼,还又一福:“傅大人。
”少女的声线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
萧护笑着拍拍萧宝仪的肩膀:“这小妮子说想感谢三郎救命之恩,可又不敢就这么过来,就不远不近地缀在我们后头。
好了,现在人你见到了,想说什么就说吧。”
萧宝仪瞟一眼傅渊,见他眼眸温润地看着自己,刚刚打好的腹稿却是怎么都说不出来了。只羞红了耳朵,低头嗫嚅着。
傅渊见她小女儿娇态,便有些怜惜她:“区区小事,不足九公主放在心上。太子殿下正打算同我们去茯苓馆,不若公主一同前去,也可同太子殿下一齐回宫。”
萧宝仪抬头讶异地看着他,公子眉眼温柔,似画中之人,清俊又贵气。她以为傅渊此人年少成名,一路繁花相送,定是带些傲气的。她本来连面也不想见,便这样远远望着,已觉高不可攀。谁知太子哥哥不由分说就要让她过来向傅渊道谢。站到他面前的那一刻,她突觉自己满身皆配不上那位云端的公子。
可他如此温柔,包容了她的不善言辞。
她从未有一刻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沦陷。
3
萧宝仪从未想过,真的能与傅渊走得这样近。
就像那几个女子所说,傅渊的前途不可限量,而她不过是皇宫之中的公主之一,纵然父皇母后宠爱自己,可她身无长处,凭何得到傅渊的喜爱呢……
她曾暗暗告诉自己,要是傅渊有丝毫冷淡,就不再打扰他。可是傅渊对她总是温柔似水,当他带着笑意看着自己时,她只希望自己多占据他的眼眸一点,再多一点。
或许,或许傅渊也是有一点喜欢自己的吧,不然他的眼神怎么会那么温柔。
只要这么想着,她的心里就无法克制地泛起甜意来。
“小心。
”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宝仪这才意识到今日是缠着傅渊出来骑马的。
她侧眸悄悄打量傅渊无暇的侧颜,却被对方抓个正着。
傅渊莞尔一笑,他弹了弹萧宝仪红透的面颊,故意逗她道:“宝仪在看什么?”
萧宝仪自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咬咬唇,一夹马腹,驾马跑到了前头,侧头时发现傅渊没有跟上来,便又眼巴巴回望勒住缰绳等他。直到注视着心上人慢慢悠悠来到她身旁,浑身的温度仿佛才又回了来。
她想,萧宝仪是真的爱上了傅渊。
太子哥哥仿佛很希望自己和傅渊有所纠葛,只要去见傅渊,必然要带着她一起。萧宝仪觉得太子哥哥就像话本里的红娘,偶然在母后处见着太子时,便忽地笑出了声。
皇后便抚了抚女儿的鬓发道:“宝仪长大了,最近倒有一些母后不知道的秘密了。
”
“正是,连我这个做大哥的也不知道,怎得一见我就笑了呢?”
萧宝仪见母后和大哥的神情,仿佛知道她的小女儿心思似的,俱笑吟吟地等着她回答,便撒娇地赖住皇后不肯说话。
“母后有意向你父皇为你和傅家三郎请旨,我儿意下如何?”
萧宝仪闻言一怔,随后便不可置信地看向皇后:“母后……”
她知母后与太子哥哥心中盘算,可那又如何。嫁与傅渊,这一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如春芽在心头渐渐茁壮,再也无法消除。
萧宝仪以为她的故事会像话本中那样完美无双,她将一片芳心寄托在傅渊身上,便以为公子与佳人也会终成佳话。
然而她所有的幸福都终止在傅渊被皇帝召见的那一天,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傅渊,冷淡而锋利,轻易地就把刺捅到她心里。
“请恕在下不能娶公主。”
傅渊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神情中温柔不再,深邃的眼里弥漫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萧宝仪一瞬慌乱,她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好歹找回一丝理智:“为何?”
不等他回答,萧宝仪又道:“你莫要担忧,我嫁给你,也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的事!”她说着走近傅渊,神情隐隐激动。
傅渊沉默一瞬:“宝仪,我只当你是妹妹。
”
萧宝仪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你不要骗我,你明明,明明那样……”
秋风瑟瑟,打着旋地卷过二人的衣角发丝。
见萧宝仪双眸聚起水雾,纤细的肩膀也似颤个不停,傅渊终是叹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拿萧宝仪当妹妹,是以处处宠着她。
他上前一步,纤细的手轻轻握住萧宝仪的手腕,将之放在自己的胸口,语气强硬又温沉,道:“我无法娶你。
”
公子的面容带着几分无奈与淡漠,而萧宝仪,仿佛在这一刻,她才真正触到了他,真正的傅渊。
“陛下说,如若公主不愿,这门婚事他便作罢。
还请……公主三思。”
萧宝仪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了自己的宫中。当她的手被迫按在傅渊胸口时,她才终于懂,傅渊那句“我无法娶你”是什么意思。
掌下的温软明显而讽刺。
傅渊,新科探花,傅家三郎,竟是女儿身。
萧宝仪不知傅渊为何要从小装成男子,或许还有什么家族秘辛纠缠其中。刻意以女子的身份去看他时,她才发现一些端倪。
傅渊虽然与一般成年男子一样高,身量却很是纤细,只是他五官深刻,加之气度不凡,便从未有人把他联想成女子。更何况他的脖颈亦有凸出,男子的外貌特征明显,便更不会有人觉得他是女子了。
萧宝仪都觉得,那天的手下感觉恍惚是梦般。
她躲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傅渊。看他下了朝出来,看他走过长廊,看他径直奔向宫门口等待着的人。
那人以手抵唇咳嗽几声,傅渊好似苛责了他几句,又巴巴地将那人用厚重的斗篷盖住,只露出一点瘦削的下巴来。
萧宝仪这样看着,只觉他们二人仿佛无比亲密似的,浑然容不得其他人插足。
当那人被傅渊扶着胳膊上马车时,像是有意无意扫过她在的方向。萧宝仪一个旋身躲在了柱子后头,久久回神。踉跄着脚步离开时才发觉掌心一片湿润,不由得低头去看。
掌心已被掐得血肉外翻,一段断裂的指甲自嵌入的伤口中掉落。
她似感觉不到疼痛般,漠然地看了一眼,便垂下手,华贵的翘头履踩过那截指甲,义无反顾地走向重重宫殿。
4
傅渊再一次见到九公主萧宝仪时,她打发走了所有的宫女,正端坐在自己的宫殿里,像是知道他会来找她,一身华服,雍容端庄,真正显出了皇家的姿态。
傅渊双眼生寒,干干脆脆行礼之后,便带着怒气开口:“九公主殿下,”他顿了顿,似乎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陛下已把旨意下到傅家,您明明知道,傅渊娶不了您。”
萧宝仪突兀地笑了一声,她听着傅渊尽显冷淡的语气,心中像被一把钝刀割着。
“你为何不能娶我?”她从主位上站起来,“你是户部尚书之子,我是皇家的九公主,家世人品,哪一样配不上你?”
“我非男子。”傅渊冷冷一句,萧宝仪停住脚步,虽然知道傅渊非男子,可亲耳听到他这样不留丝毫余地地讲出来,仍觉苦涩。
她看向傅渊,描画得上翘的眼角微红,态度强硬:“你既是傅渊,就必得为男子。”
“只要你还想要傅家屹立不倒一日,傅渊便只能是男子。”
萧宝仪边说边走近他,二人之间只一拳之隔。
她稍稍抬头仰望那张令燕都无数闺秀暗系情丝的脸,即便他此刻在拒绝她,可那眉那眼,仍旧让她心颤。
萧宝仪紧紧盯着傅渊:“你是傅家三郎,不可能永远不成亲的,我知道你的秘密,便由我来守着你,又有何不可?”
她言辞切切,更将自己放得极低,只盼他答应自己。
然他仍是摇头:“公主……”
萧宝仪突然就大喊一声他的名字:“傅渊!”
傅渊抬起眼,便见萧宝仪一双杏眸中满是恼怒。
“你可是为了那个药罐子?”
傅渊闻言猛地攥紧身侧的拳头,正准备分辩,却被萧宝仪按住了肩膀。
萧宝仪将他这幅样子看在眼里,更觉妒忌噬心:“你可知道,你这一辈子也不能与那人在一起,”她右手下滑,反握住傅渊攥紧的拳头,“除非你想看到傅家在你手中倾厦,又或者,你觉得,傅家三郎有断袖之癖这种言论,并不能给傅家蒙羞?”
傅渊一愣,忽觉眼前的萧宝仪如此陌生。
萧宝仪避开傅渊失望的眼神,再轻飘飘地下了一剂猛药:“娶我,否则我会将你的秘密告知父皇。”
“公主,我是女子,难道你要和一个女子成为夫妻……”
“我如何不知你是女子!”萧宝仪打断他,她微微倾身近似低吼,“你又怎知我不曾辗转反侧?我只是,只是喜欢上了傅渊啊……”
“你要我放手……便是让我剜心剔骨。”
萧宝仪颓然地低下头,失去所有力气般,跌坐在地上,任由精致的裙摆铺了一地。
宽阔的宫殿里,不知余了一声谁的轻叹,萦萦绕绕,随着秋日最后一片枯叶落下。
大婚那日很快便来临了。
当红盖头被侍女一寸寸放下时,萧宝仪的心也随之甜蜜起来。转瞬间想起最后一次见面,傅渊眼中的冷淡,丝丝缕缕的酸涩又无法控制地掺入那甜蜜里头。
可她仍是憧憬。与傅渊结为夫妻,冠以他的姓氏,与他携手一生。
萧宝仪等了一整天,当四下人静时,才终于等到了那个想见的人。
傅渊慢慢走到床前,伸手扯住盖头垂下的流苏,轻轻往旁边一带。
萧宝仪透过一层遮面的珠帘打量他,他今日着一身红装,衬得面如冠玉,灼灼其华。
傅渊以指撩开细细的珠帘,挂在华美的新娘冠旁。他面无表情,冷冷地捻了捻指尖:“公主今日辛苦,早些休息罢。
”
说完竟是转身就走。
萧宝仪一惊,顾不得自己冠未摘,腾地起身带动一身的环佩叮铃。
她自身后抱住傅渊,声音犹带哭腔:“阿渊!”
“我知你怨我,可你信我,我绝不会透露你的秘密,若你终有一日需要娶新妇,那人……为何不能是我萧宝仪呢?”
她侧脸贴近傅渊的背脊,感受着他淡淡的温度,好像自己心里的疼也被熨帖了似的。
“我知你是女子,可我仍要违背人伦,与你做夫妻,”萧宝仪顿了顿,“嬷嬷教过我怎样与自己的夫君相处,却从来没人告诉过我,若我喜欢上了女郎,又该如何。
”
“你予我温柔,却又怪我心悦你,我倒想要放弃,不知你若处在我的位置,是否能说断就断。”
“阿渊……”萧宝仪轻轻哽咽道,“我只是喜欢上了你,又何错之有……”
傅渊闭了闭眼,感受到背上传来的濡湿,当下也不知是走是留。
“你尚且年幼,只是一时不知我的身份,才会,爱慕我。”
“不是的,”萧宝仪更紧地环住他的腰身,“我知道我的心……”
“你的心……与我成婚,你什么也得不到,没有孩子,没有夫妻情意,却还要被套在这傅府……”
“我愿意,我愿意!”萧宝仪哭得难以自抑,她反复呢喃着,“我愿意……”
傅渊无声地叹一口气,伸手覆上她的手背。
萧宝仪惊喜地抬头,反握住他的手指,只觉冷寂的心又重新跳动起来。
“阿渊……”萧宝仪话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压低嗓音的呼唤。
“公子!公子!”
傅渊颦眉,问道:“何事?”
“雍王府下人来了,说是,说是……”门外的下人声音中透着一丝惊惧。
雍王府三个字瞬间触碰到傅渊的禁区,他慌忙掰开萧宝仪的手臂,推门而出。
萧宝仪反射性地一抓,却连他的衣角也未碰到。
见傅渊出来,雍王府的下人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傅渊生生停住了脚步,那人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悲痛,这一刻傅渊甚至不敢去问他为何而来。
“傅大人,世子……去了……”
傅渊愣怔在原地,仿佛没有听懂那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那人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叠纸来:“这是,世子最后,按在心口上的……世子说,要给您……”
月色明亮,傅渊轻易地看见最上头那张,写着一个清俊的“鸢”。
傅渊听见心头某处碎裂的声音,然后那裂缝蔓延过身体的每一条经脉,让缓缓流淌的血液都冷下来。
他一把拿过那叠纸,一语不发,提步便走,然而才走了没几步,腿脚便一软,直直地呕出一口血,跪了下去。
萧宝仪跑过来时,只看见傅渊满脸的泪痕,他嘴角带血,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叠纸,仿佛失了魂魄。
5
萧宝仪端药来时,傅渊靠在靠枕上,痴痴地望着窗边一株吊兰。
他瘦削了几分,脸色苍白,披散着长发,眼眸微眯,这样看去,便真如貌美的闺阁女子一般。
听到动静,便转头看萧宝仪。
萧宝仪既心疼他的消瘦,又克制不住地嫉妒。她面色复杂地搅了搅药汤,舀了一勺要去喂他。
傅渊摇摇头,示意她放下:“烫,等会儿喝吧。
”久病的声音显得微微沙哑。
待萧宝仪搁下药碗,他又道:“我想给你讲个故事。
”
故事中的主人公少年相识,情谊深厚。少年自小孱弱,病痛缠身,少女是大家族主母所生的第三个女孩儿,不得已被母亲养成了男孩儿。少年八岁那年生辰,少女为逗他开怀,便头一次违反母亲,穿上女装,站在了少年面前。
傅渊仍记得那天的每一个小细节。记得自己是穿上了一件鹅黄的衣裙,她没有首饰,便就那样散着一头墨发。记得那人看见自己时呆愣的目光,记得那人故意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呀?”
“咳咳,”她那时还未用药改过嗓子,是以清了清喉咙,用本来的声音回答到,“我叫傅鸢。
”
“傅渊?可是那个天上地下才学第一渊博的渊吗?”那人笑吟吟地继续逗她。
她故作生气,叉腰道:“错了,是鸢,‘余巧未及展,仰手接飞鸢’的鸢。”
于是她便看见那人玉琢一般的面容带了生动的笑意,真如春日熙光,醉人心扉:“我的阿鸢真好看。”
年少不知心动,那时傅渊只觉如果可以保留住这笑容一辈子就好了。
傅渊浅浅一笑:“那是傅鸢活过的第一天,恐怕,也是她的最后一天了。”
萧宝仪怔怔的,不觉流下泪来。傅渊轻擦去她的泪珠,随手拿起一旁冷透的药,喝了个干净,又将碗递到萧宝仪手中,温柔地朝她道:“去吧,我歇一会儿。
”
他的眼里蕴着温软,可却没有了讲到那人时的光。萧宝仪终于知道,原来那些她以为的温柔,都是傅渊的寻常。
祖父活了四十岁,撒手人寰时祖母一直紧紧抓着他的手,或许有了心爱之人的陪伴,祖父走得很是安详。
燕都人皆道祖父祖母伉俪情深,二人一直相敬如宾,祖父未有姬妾,一生只有祖母一人,祖母不能生养,便从傅家旁支抱了一个孩子作为继子。
祖母七十时到了大限,那一日祖母回光返照,攥着父亲的手说了许多奇奇怪怪的话。
“笙儿,笙儿!”萧宝仪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傅笙握住她的双手,答应道:“母亲,笙儿在。”
“我死了,你要将我和傅渊埋在一起,要,要生同寝,死同穴……”
“还有牌位,我的名字,我是傅氏,是傅渊之妻。
”
“若是雍王府来要人……不能给,不能给……”
傅笙悲痛至极,他将萧宝仪的鬓发拂到耳后,忍着泪道:“是,儿子知道了……”
弥留之际,萧宝仪喃喃道:“她那样好看,到了地下,会不会有人同我抢她……”
傅鸢啊,你不该在死前同我说不怨我,不该给我这二十七年的温柔眷念,不该给我讲那个故事,最不该,把我从湖里救出来。
可教我如何放手……
四面八方的冰冷湖水似乎一下子涌了过来,压得她的胸口疼,这一次没有人再握住她的手了,她便被拖拽着,直沉入幽深的湖底。
岸上仿佛传来闷闷的哭声,她想,有什么可哭的呢,她要去找傅鸢了啊……
祖母死后,父亲将她与祖父合葬在了一起。傅家宗祠里,渺渺香烟后,祖父祖母的牌位紧紧挨着,静默地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