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回路转不见君
2月·不如跳舞
会议室的座椅怎么也能转呢?徐瑶正在后悔刚刚开会时的表现。
还有一个学期徐瑶就要本科毕业了,这个学期的主要任务就是社会实践,说白了就是到公司实习上班。三天前她初到这家公司的媒介部工作,面对部门里的十几号员工还真有些发怵,虽然最资深的一位也只比她大四岁,但她心里就是免不了对“前辈”的敬畏。
这是她第一次参加部门会议,经理让她做自我介绍,她礼貌地起立发言,经理说:“坐下吧,不必太拘束。”
这一坐下可不得了,紧张、害怕全都传输到了椅子上。徐瑶的表情倒还算自然,只是身体不停地左右转动,让人看了眼晕,从会议室出来,她就得了一个“拨浪鼓”的绰号。
徐瑶的整个二月大概是有“囧神”护佑,她在公司时常有笨拙的表现。
复印的时候A4纸摆错位置啦,发邮件不懂得抄送给谁啦,认不全同事尴尬地叫哥哥姐姐啦……但她天生长着一张“认真脸”,工作上也尽职尽责,除了替“前辈”们多加过几次班,她和同事的相处还算愉快。
2月20日是个星期五,徐瑶想着反正转天休息,下了班要飞到附近的商场里“放浪形骸”一番。
好不容易熬到六点,经理说客户突然催要本周的传播数据,徐瑶已经放飞了的小心思又被关进了笼子里。同事问她要不要点个外卖,被徐瑶“严词拒绝”,因为她想吃大餐的理想今晚一定要实现。
加班时的效率果然比白天高,八点一过经理就把她从笼子里放了出来,但是她走出办公楼的一瞬间便被寒冷的空气全面接管了。虽然冷空气让她不住颤抖,但她可以自由地疾走、快跑,用产生的热量对抗它,这一点是办公室无论如何都不可比拟的。
那天晚上她要了一张九寸的披萨,吃完便觉此生要彻底与披萨告别了。之后疯狂逛店、只看不买权当是消食良策。
以前她从未独自在偌大的商场里游荡过,上了班才开始学着一个人的时候放松下来融入周围的环境。路人形形色色扑面而来,她梗住脖子继续张望橱窗里模特的穿搭。
餐厅里等位的人看着桌上的菜品头论足,她低着头吃光碗里的最后一粒米。虽说暂时还谈不上享受,但她觉得一个人在喧嚣之地有种新鲜劲儿,以致于她总想抓住陌路的情侣、闺蜜、哥们儿、母女们问一句“老子酷不酷”。
连续在试衣间里换了几套衣服,徐瑶感觉披萨不再顶胃。她看时间已经不早,但又觉得身体里积攒的能量没有尽数释放,于是她上了几层楼,来到了游戏厅。
电梯门一打开她就看到一圈人围着一台跳舞机,她凑过去看热闹,只见一位短发女生在上面做滑步,脚下复杂的腾挪路线让人移不开视线。上半身微微扭动,有时候蜷起手臂,十根手指轻轻敲击着“空气键盘”,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
一曲终了,观众里发出了两声突兀的喝彩,台上的人跳了下来,直直地从观众中走了出去,人们便风流云散了。
徐瑶原先以为自己赶上了华山论剑,未见有人上去Battle,她倒有点失望。不过转念一想,既来之则安之,何不上去一试身手?
说句公道话,要不是吃瓜群众已然退散,徐瑶是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中乱舞的,毕竟她还没有酷到这种程度。
徐瑶在跳舞机周围若无其事地转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人再对这个项目起心动念,便悄悄地踏上了舞毯。她随意选择了一个竞速模式,结果还没来得及跟上节奏游戏就结束了,她的斗志瞬间被激发,连续玩了三次没成功,终于在第四次摔了个“五体投地”。
怎么摔倒的呢?就像她想不明白开会的时候为什么要转椅子,这次“左脚绊右脚事件”的原因也只能归结为“在紧张中求成必将失败”。
徐瑶被过电般的痛感压制住丝毫不能动弹,正当这时有人在她背上拍了两下,问道:“没事儿吧?”
“没事儿,缓一会儿就好了。”徐瑶不敢抬头,她狠下心来撑了一下地面,旁边的人也托住胳膊稳稳将她扶了起来。徐瑶定睛一看,原来这位雷锋正是跳舞的短发女生。
她叫周弥,某国企财务,工作已一年有余。
徐瑶连连道谢,周弥既而把她扶下了跳舞机。
“真是麻烦你了,我……”
周弥看到她羞赧的样子马上安慰道:“没事儿,你起来得可及时了,根本没人看见——当然除了我。”
徐瑶原本以为这是个洒脱不羁的玩家,不曾想她原来如此热情。
“你刚才在上面跳,我一直都看着呢,你跳得特别好!”她赞叹道。
“你也太会夸了,我唯一的优势就是脸皮厚一点。”周弥自嘲起来有一种既豪迈又调皮的感觉,徐瑶被逗得乐不可支。
周弥让徐瑶活动活动脚腕扭扭腰,确认没有受伤后便下楼找她的朋友去了。
徐瑶找了扶梯一层一层往下走,因为她要留出时间思考究竟是坐地铁回家还是破例打车。扶梯从商场四层下到三层,她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周弥。
周弥也注意到随着扶梯缓缓下降的徐瑶,她和两个朋友说了几句话,便绕了半个中庭走廊来到了扶梯脚下,她仰头看着徐瑶,眼睛里是他乡遇故知般的欣喜。
徐瑶性格有些冷清,如果周弥没有发现她,她是没有勇气再去打扰的。周弥身上那种冬日可爱的气息感染力十足,在徐瑶与人交往的全部经验中,周弥这样熠熠生辉的人也是极为罕见的。
“怎么着,你这是要去哪儿啊?”周弥问道。
“回家!你们回不回?要不要一起?”徐瑶的情绪被这个女孩儿调动起来了,语气也变得脆生生、暖洋洋。
……
周弥的两个朋友是合租的室友,她们的住处和徐瑶不算近但也顺路,于是四个人便同车而归。车里的谈话自然地展开,气氛不至于热烈,但谁都不会让话掉到地上。徐瑶右边紧挨着周弥,一路上她都像处在微醺状态,心脏轻轻跳着还总想发笑。
半个小时之后,周弥和两个室友先下了车,徐瑶盯着小区门口的“茗香园”三个字直到认不出它们。
突如其来的冷清让人有点不适应,司机不说话徐瑶也就沉默下去了。她戴上耳机,里面传来的是LilyAllen那首”LittlestThings”。歌里的女生回忆和伴侣相处的甜蜜细节,虽然看样子是分手了,但徐瑶听着一句句轻柔灵动的讲述还是像被喂了一勺蜂蜜,头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了周弥的形象。
……
一周的时间转瞬即逝,27号是部门聚餐的日子,主管特意订了个五星级酒店的包间犒劳大家。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瑶离席去洗手间,一进门就听见有人在吐。她想刚才饭桌上没人劝酒更没人喝醉,于是也就没太在意。
等她出来到洗手台时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象牙色的高领毛衣,深蓝色牛仔裤,站在镜子前拭泪。
“周弥——”徐瑶看着镜子里一双哭红了的眼睛,不禁环抱住了女孩儿的肩膀,“不哭不哭,跟我说说谁欺负你了?”
听到这声突如其来的安慰,周弥愈发觉得委屈,但终究因为碍于面子,强行平复了秋水中泛起的粼粼波纹,“哎呀,这么巧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没事儿,酒桌上有不知道分寸的人,又都是同事、领导,只能忍了。”
徐瑶的手还停留在周弥的肩膀上,她看到这张总是笑意盈盈的脸上此时泪痕斑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你们的聚会什么时候能结束?”徐瑶问。
“说不好,吃完饭兴许还得去KTV听他们鬼哭狼嚎。”周弥答。
“我这边马上就结束——没关系,多晚我都等你。”
……
徐瑶从酒店出来就直接找了个麦当劳坐下了,周弥凌晨三点终于打来电话告诉她聚会结束了。
周弥从KTV里一出来就看到徐瑶在前厅的沙发上等她。为了避免一通无聊的引见、寒暄,她没有立即打招呼,而是与她对视了一眼,然后直接出门与同事们说明情况,一一道别。
等到门口几辆车子纷纷开动起来,周弥才回到大厅向徐瑶走去。因为忽然得到放松,周弥的四肢仿佛长了一截,左摇右晃的姿态活像某种灵长类动物。
“解放了,起码接下来的两天是解放了。
”周弥像烈日下的奶油雪糕一样化在了沙发上。
虽然徐瑶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但盯久了以后还是觉得她是奶油味儿的。
“这么晚了,咱俩就别各回各家了,你陪我回我那儿吧。
”徐瑶怕周弥自尊心上过不去,故而假托自己胆小把她“骗”回了家。
她们回到家已经凌晨四点多了,临睡前徐瑶给周弥热了杯牛奶,周弥乖乖地喝了下去,可是喝完依旧呆坐在床边。
“怎么了?胃不舒服吗?我的睡衣你穿不惯?”
“不是,那个……我是不是太不见外了?要不我打地铺吧?”周弥局促得像只兔子。
今晚徐瑶的突然出现让她陷入到短暂的窘迫之中,但当徐瑶搂住她的一瞬间,她登时觉得被绵柔温热的春水包围了,心中冰冷的厌世情绪瞬间消融,像是在滔天巨浪里挣扎时脚下突然升起一座美丽岛屿,得救的一刹那便忽略了刚才的绝望。
如果出现的人不是徐瑶呢?于她而言剩下的恐怕只有仓皇逃窜,然后诅咒这个夜晚居然在避难所里都要设下戏弄人的圈套。
徐瑶果然是不同的,让她忽而想全然袒露,忽而想保持距离。她在头脑中搜索几个同性好友,竟没有一个给过她相同的感觉,周弥慌了。
“放着双人床不睡打什么地铺?”徐瑶看周弥像进入敌区的俘虏觉得甚是好笑,这反而诱发了她的一点恶趣味,“虽然你本来就像奶油,又刚喝了杯牛奶,但是我不会吃人,放心睡吧!”说完冲周弥歪头笑了一下。
周弥毕竟喝了酒,躺了一会儿便沉沉睡去。徐瑶熬了一天一夜反而睡不着,天将破晓,她舍不得拉上窗帘,终于能看清周弥均匀起伏的背影了,蝴蝶骨、天鹅颈,如此修长清瘦的身体却顶着一颗圆滚滚、毛茸茸的小脑袋,下颌线上还包裹着一层酥软剔透的荔枝肌,这种反差真是迷人。
原本是周弥怕共枕而眠不自在,现实却是徐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但不可否认,这恐怕是她有生以来最甜蜜的一次失眠,虽然她时而对自己的情感反应感到惊慌,但爱情的喜悦在大部分时间还是占了上风。
她几次想停止对周弥的“观赏”,投入到数羊大业,或者找篇英语文章来催眠,最终还是无法从与周弥同呼吸的旖旎曼境中脱身。
……
徐瑶终于在半梦半醒中听到了十点的闹钟,她强制自己一秒清醒,以最轻巧迅捷的动作找到手机关掉闹钟。
她下楼买了些吃的,回到家中周弥已经洗漱完毕化好淡妆坐在房间里等她了,床单铺得平平整整,睡衣叠好放在枕边。
吃完一顿不知算是早餐还是午餐的云吞,徐瑶便送周弥回了茗香园,这是徐瑶主动提议的。面对她的提议周弥也表现得像是松了一口气,看来这次巧聚确实到了该见好就收的时刻。这短短的十几个小时已经足够她们回味一阵了,况且她们需要的不只是回味,更是冷静之后的自我检视。
3月·让我先说
事实证明物理距离并不能让徐瑶冷静下来,等地铁、吃午饭、临睡前……哪怕有一分钟的闲暇,周弥的轮廓就会顽皮地跳进她的脑海,更可气的是她把周弥的朋友圈翻了个底儿掉,也没发现一张自拍照能治一治她的相思病。
周弥的第一条朋友圈发布于2012年9月,内容是说开学的,再次更新已经是2014年,徐瑶对中间近两年的停更感到困惑。虽然她自己在社交平台上属于“沉默的大多数”,但她明白周弥是习惯于发布内容的,尽管极少涉及个人生活和感想而多是一些别人的文章或各种实用类信息。
每当她想象着周弥的历史和当下,就抑制不住想要联系她,可惜想念容易超越距离,勇气却未必。相见之时她对周弥的态度总有几分笃定,何时进攻何时退守心中自有把握。可一旦不得见,她就不禁怀疑周弥曾投掷过来的每个笑容和眼神是否真如她理解的那样蕴含着某种特殊而隐秘的感情。
越是怀疑越不敢主动联络,越不联络越多怀疑。三月已经过半,徐瑶就在这种恶性循环中愈陷愈深。但没想到在一个充满绝望气息的周一,她收到了周弥的微信。
她邀请徐瑶周末一起去漫展,徐瑶第一时间答应了,又反过来问周弥周内能不能约饭,最后干脆决定下了班就见面。
周弥的挣扎与徐瑶如出一辙,最终迈出关键一步纯粹是因为害怕——上次徐瑶眼都没眨就收留了她,这次若不能狠下心来主动一把,徐瑶怕是会误以为她并不喜欢自己呢。
……
在第一次相遇的商城,一家人气不高的融合菜馆,两个食不知味的人坐在餐厅深处靠墙的位置。
徐瑶寻找开场白,自然地问起了朋友圈的事,没想到周弥脸色一沉,顿时哑口无言。切中要害的提问来得如此突然,连杯子里的可乐气泡都还没有安静下来。周弥感觉自己像被武林高人徒手抓住的麻雀,表面看上去纹丝不动,其实五脏六腑都被吓得颠倒了位置。
发问者的心情同样复杂,徐瑶带着侥幸希望这件事没有什么特殊原因,但看到周弥闪烁的眼神便如梦初醒了。与此同时她觉得这次正中靶心的提问冒犯到了周弥,她为自己的鲁莽感到无地自容。
“你分享的好几篇文章我都收藏了,”徐瑶见势不妙试图转移话题,“实在抱歉,我怕你没空理我就没给你发微信,所以……”
徐瑶话音未落便被周弥打断,“朋友圈是我删的,因为上一段感情不太顺利。
”
周弥讲起自己上一段恋情:大二那年认识了自己的前男友,他们的恋情持续了两年,后来一位仅有几面之缘的学姐告诉她这个男孩与其他人有染。
她质问男友出轨的原因,男孩却摆出一副“反正事情已经做了,是分是合都由你”的态度。
分手之后她给他写了封长信,信里既提到自己在这段感情中的收获,也心平气和地询问了他另择其伴时的心境。
几日后她收到的同样是一封长信,通篇是那个男孩对她的感谢,感谢她两年来的照顾与包容。至于移情别恋,他只轻描淡写地解释为“我们可能不太合适”。
不太合适?哪里不合适?这就是出轨的理由?他真的这样认为?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有没有爱过自己?
信里那些不知所谓的鬼话连篇让她愤怒,也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那段时间的朋友圈很多内容都和他有关,刚分手的时候一想起来我就不停地翻朋友圈,结果越看越难受,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更想不明白我是不是根本就不值得被认真对待。”周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支飞镖,狠狠击中了听者与说者的心脏。
“如果你都不值得,我真想不出还有谁值得!”徐瑶的声音引来了临近几桌客人的侧目。
周弥换上一副轻松释然的神情说:“时间长了就会好起来,我早就不像前两年那么纠结了。”
徐瑶心中的五味化合成对周弥赤诚的保护欲,还能怎么安慰这个暴露出一身伤痕的天使呢?唯有将自己炽烈的情感和盘托出,至于换来的是炎炎烈火还是冷若冰山已经来不及估量。
“周弥,对不起,没想到你这么不易。
我今天就想见你是因为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实在等不到周末了,我——”
“等一等,让我先说!我都已经想好了,今天必须说出来!”
“周弥,我——”
“我喜欢你!徐瑶,我喜欢你。”
……
周末的漫展上周弥一直紧紧攥着徐瑶的手,刚进门的两个人像误入外星基地的人类四处鼠窜。周弥觉得看电影太俗套,去画展太做作,博物馆、书店也同理——相熟的好友纯粹因为兴趣结伴同去当然无妨,但在追求徐瑶的时候她反而不想让对方认为自己在刻意摆出某种姿态。
结果她选择了这个陌生新奇又和阳春白雪扯不上什么关系的地方。真正置身其中的时候周弥开始担心徐瑶不适应或者直接吐槽,但她每次看向徐瑶都能捕捉到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周弥知道徐瑶有时候看待她有如看待一个孩童,可要论对待万事万物的天真不设防,徐瑶可能还要更胜一筹。周弥告诉她,初遇那天她一直躲在暗处观察跳舞机上的“笨蛋”,也许就是出于对这种“稚拙”的动心。这也是为什么“笨蛋”摔倒的时候,第一个冲过去扶她的人是周弥。
4月·同居
徐瑶搬进了周弥的小屋,柜子里的衣服立马挂得满满当当,瓶瓶罐罐在梳妆台上站得前胸贴后背,杯子、牙刷、拖鞋、抱枕……能换成情侣款的统统换成情侣款。
当然她们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分歧”,比如徐瑶把方正古板的蓝色文件夹随手丢在简易书架的最上层,周弥就会立马替书架喊疼:“重得要死啦,压扁我算了。”而徐瑶一定会顺遂其意结结实实压在她身上挠痒痒,戏弄折腾到两个人差点儿笑断了气。
……
春光易逝,周徐二人的踏青计划一次也没能实现,人间四月天都葬送于加班。尤其到了月底,周弥几乎没在八点之前下过班,接待审计、核算单据、撰写报告……在单位必须达到无我的境界,将自己想象成一条坚韧的传送带,才能在泰山压顶的状态下保持平稳高速运转,回到家也常要继续上夜班。徐瑶看着心疼,除了准备宵夜、陪着熬夜以外也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
有一次熬到夜里一点,周弥感觉全身都僵硬了,徐瑶知道这时候又不能劝她睡觉,于是就背着她在屋子里来回蹓跶。周弥的脸软趴趴地贴在徐瑶的肩膀上,均匀的鼻息中夹杂进两次加重的呼气声,是她在偷笑。
“开心点了吧?还不叫我二师兄!”
“以后我有力气了也背你,但是我可不愿意让你喊我二师兄。”
……
周弥是个要强的人,不管在友情还是爱情里都宁愿自损一万也见不得对方吃亏,但这个四月好像在她原先的情感处理体系中开了一道口,徐瑶的每一次施予她都接受得毫无压力,因为她能感觉到徐瑶从这种接受中得到了莫大的快乐,她不再焦急地想着回馈,因为她知道生活自然会源源不断地给她这种机会。
5月·一场风波
五月的头一天周弥就落得个独守空闺。徐瑶趁劳动节假期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回了趟父母家,临走之前提醒过周弥不要轻易打电话,怕家里人发现她们的恋情。周弥想着反正只有三天见不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等徐瑶回来少不了耳鬓厮磨的机会,可三号那天徐瑶一进门便扑到了她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周弥搂紧了徐瑶轻轻拍着她的背,并没有问她发生了什么。抽泣声渐渐熄灭,徐瑶抬起一张花猫脸喃喃道:“周弥,怎么会这样?”周弥仔细一看才发现她浮肿的眼袋。
……
徐瑶本打算国庆长假回家,但前不久父母告诉她外婆得了重病,虽然从小和外婆相处的机会很少,但在她印象中这是一位豁达慈祥的老人,小时候过年最开心的就是能去大舅家看望外婆。
那时候大人们忙着打麻将,孩子们放炮竹做游戏,唯独徐瑶粘着外婆听她讲乡下的生活,后来她真的到乡下短住的时候反倒没觉得有外婆说得那样好。
舟车劳顿,徐瑶刚到家的那天晚上很早便陪着外婆睡下了,手机调了静音放在床头柜上。第二天家里人把外婆送去住院,徐瑶在病床前跟外婆说了一天的话,回到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三号一大早又要赶火车,她想想就觉得很崩溃。
刚要整理书包,徐瑶的母亲就气势汹汹冲到她身边问道:“周弥是谁?”
这当头一棒把徐瑶打蒙了,她反应了两秒钟才反问母亲怎么知道的。母亲说昨天夜里进屋看外婆时她的手机恰巧亮了,怕有重要信息才“替”她看的。
还没等徐瑶开口,母亲就歇斯底里地斥责起她和周弥的关系:两个女孩子在一起说出去爹妈这老脸往哪儿放?把你养这么大给我来这么一出,不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家嫁了对得起爸妈吗?这样鬼混下去将来不会有好果子吃!
父亲这时候进来拉住母亲,让她在沙发上坐下消消气,接着对徐瑶说:“你还年轻,不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对家庭不利的事情。”
徐父是当地文化局的干部,一张嘴就有让人点头如捣蒜的魔力,在家一般不敢违逆徐母的意见,习惯在徐母情绪化的表达之后作总结性发言。
徐瑶以前也跟父母争论过,比如学画画还是学乐器,比如留长发还是剪短发,这些议题如今看起来确实不足挂齿。
第一次重大分歧就这么来了,而且来得让人憋屈。父母口头上明明是尊重个人隐私那套,手机没设密码怎么就被“彻查”了?昨天晚上并没有什么重要信息或电话,手机亮了也是因为无关紧要的消息推送,无论什么原因也不能给偷看手机这件事一个合理解释。
更让徐瑶震惊的是父母抗议的角度,她原本以为父母的反对会建立在对她本人的担心上,但她听来听去都觉得他们更在乎自己的颜面,至于“未来不会有好果子吃”指的是什么,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
如鲠在喉,纵使有万般委屈也说不出口。徐瑶拿不出平等对话的气势,更无法表示服从,于是不置可否地说:“我知道了,我先去睡觉了。”说完转身就走。
面对她的冷漠回应,母亲起身想要继续施压,还好被父亲拦住了。
徐瑶一夜都没睡好,三号早晨闹钟还没响她就已经起来了。她猜想父母可能还没醒,于是洗漱穿衣准备溜之大吉,结果刚背上书包母亲就堵在了房间门口,“道理也不用多讲了吧?回去跟那女孩儿断了,不然我跟你爸亲自去和她说。”
“知道了,我走了。”徐瑶说完低着头从母亲的眼皮底下逃出了家门。
……
周弥听完徐瑶的遭遇还是没有多说什么,看她风尘仆仆的可怜样便帮她宽衣解带。衬衫的扣子小扣眼窄,全部解完指尖都要磨薄一层。
徐瑶摩挲着周弥丰盈的指肚,突然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贴着她的耳朵说道:“我离不开你。”这声音像是央求也像是警告。
徐瑶洗完澡站在门口就闻到香味了,周弥招呼她进屋,她说心里苦涩的时候还是吃点甜食管用。徐瑶看见桌上的蛋糕咖啡又忍不住拥吻了周弥,周弥顺势一个公主抱将她放在床上,拿起小叉子把蛋糕一口一口喂到徐瑶嘴里。
……
这个五月对于徐瑶来说越过越不易了,论文答辩迫在眉睫,毕业事宜繁琐耗时,实习工作不敢怠慢,父母还隔三差五打来电话旁敲侧击。周弥庆幸自己早就毕业了,不然两个水深火热中的人很容易擦枪走火。
她们慢慢建立起一种“睡前仪式”——关灯以后拥抱五分钟。当然,“五分钟”是虚数,具体时长随心而定,有时周弥轻拍着徐瑶的背直到听见熟睡的呼吸声才肯休息。
尽管如此,徐瑶还是噩梦缠身。她梦到自己被追杀,在森森影动的花园里东躲西藏,花园里巨大的树冠被修剪得棱角分明,抬头一看似有怪石悬空,杀手步伐稳健踩碎树荫,没有清晰可见的面目,只有来势汹汹的魂魄。
这个梦境反复出现在五月的夏夜里,像缓缓从天上瘫软到地面的降落伞,将徐瑶盖了个严严实实,让她无从挣脱。每次从梦中醒来她都会感到异常孤独,但还是尽量避免翻来覆去吵醒身边的人,害怕她厌烦了自己的脆弱表现。周弥是珍宝、是馈赠,她本不属于她。徐瑶会在这样的深夜里提醒自己要担得起重压,万万不可变本加厉全部倾卸到爱人身上。
6月·捉迷藏
尽管这一年的儿童节赶上“黑色星期一”,下班以后她们还是买了一堆糖果和小玩意儿送给对方,然后找个餐馆喝酒吃肉庆祝新生活的到来。
之所以是新生活,不仅因为徐瑶告别了大学生活,更是因为她骗父母说已经和周弥分手,所以这一页暂时翻过去了。
徐瑶渐渐摆脱了梦中的杀手,夜里少有失眠时刻,白天也就清醒了许多,和渠道供应商的聊天记录里都找不出一个错别字。
在一个普通的上班日,徐瑶接到了父母的电话,他们正在来北京的火车上,问她是不是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徐瑶一下子慌了神,她计算了一下时间,说出了茗香园的地址。
不出意外父母晚上八点就能到,她迅速请了假,路上先给周弥打电话,又联系了一个合租的室友,请求她腾出点地方藏周弥的生活用品。
回到住地,徐瑶过滤出房间里所有带有恋爱信息的物品,将它们装进行李箱暂放在客厅。
周弥下了班急忙往回赶,进家门的时候房间改造已经基本完成。看着每天生活的小空间突然宽敞了不少,便利贴上的一字一句和那些千奇百怪的合影都被清除出局,她从理智上完全能够理解,但心中还是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悦,像是同桌偷看自己的试卷被抓包,老师顺带把她也轰出了考场。
没过多久室友也回来了,她收留了周弥以及客厅里的行李箱,锁了自己的屋门假装里面没人。
徐瑶除了紧张什么也顾不上,她甚至想说服父母直接去预定的酒店见面,但转念一想父母这趟来就是为了突击检查,于是打消了这种念头。
周弥和室友有一搭无一搭地小声聊天,耳朵却一直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听着大人对徐瑶的种种嘱托,总有破门而出的冲动。
徐瑶把父母送出门才看见周弥发来的信息:我能不能出去和爸妈好好聊一聊?
她回复道:我没做好准备,委屈你了,对不起。
周弥又回:没有关系,来日方长。
晚上复原房间的时候,徐瑶不肯让周弥帮忙,她说东西是她无奈藏起来的,必须由她亲手放回去。她不敢直视周弥的眼睛,因为她没有勇气在父母面前据理力争。
看着徐瑶这副唯唯诺诺、左右为难的模样,周弥原先的情绪也消失了,转而安抚起眼前这个小怂包:“可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家啊,我有权利参与复原!”
周弥摆放自己的照片时说“看你女朋友多可爱”,放回优秀新员工奖章时说“看你女朋友多上进”,重新整理书架时又得意地说“看你女朋友简直学富五车”。
一方小天地恢复原貌的时候她捧起徐瑶的脸说:“赶走这么完美的女朋友你会后悔的。”徐瑶明白这个“赶走”绝不是单纯指这一次“逐出家门”,而是指“分手”。
周弥怕徐瑶累了想放弃,但事实的另一面是她自己早就陷入了自责和矛盾。徐瑶会给她看一些父母发来的信息,整段整段的白底黑字犹如影院里不讲道理的音效,观众不能按暂停只能紧靠椅背忍受巨响;细细读来发现字里行间渗透出的是恐惧,恐惧未来和他们想象的截然不同,恐惧徐瑶走上属于少数人的独木桥从此全家都要面临未知的风险。
周弥可以不同意他们的观点,但不得不同情他们身处恐惧的境况。而徐瑶因为这段感情与父母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矛盾,无论今后谁做出妥协,他们的亲情都不可能完好如初。
留下和离开究竟哪一种更有利于徐瑶呢?从徐瑶的生命中消失算不算一种挽救的方法?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是否适用于她们呢?周弥当然不敢向徐瑶透露类似的想法,她只敢偷偷假设,并且一想到这里就像当了叛徒一样羞愧。
最终她把自己当成了徐瑶生命中的一个选项,不见得是最佳选项,但选与不选应该取决于徐瑶——她爱她,所以交出主动权。她舍不得让徐瑶重蹈自己的覆辙,依稀记得当初被告知男友出轨的那一刻,她环顾四周发现无人可依、无路可退,目光所及之处仿佛都贴上了属于她的判词:自生自灭。
7月·尾声
在连续的高强度工作下周弥终于病倒了,出了趟差回来就头晕发热、狂吐不止。徐瑶陪她输了一宿的液才见好,送她回家后自己又到公司上班。这是她实习的最后一个月,不出意外的话她将顺利转正,也算是完成了在帝都安身立命的重要一步。
周弥好不容易放假还放了个病假,不过能有一整个白天完全不想工作的事她已经很知足了。她躺在床上看着小说等徐瑶,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已与她相恋多年,那时候的生活依然如同这个午后,有闲逸可贪,有恋人可盼。
徐瑶快下班的时候接到了周弥撒娇喊饿的微信,她买了许多热粥、葱油饼和清单的炒菜带回家,周弥兴奋地吃了几口就因为身体虚弱失去了食欲,徐瑶表面嗔怪实则心疼。
本以为能在周弥生病期间多点时间陪伴照顾,没想到祸不单行,医院给外婆下了病危通知书,徐瑶生怕见不着最后一面于是连夜赶回了家乡。
……
抢救室外一家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父亲在安抚母亲,徐瑶不知说些什么,只觉得腿有点发软。
她倚着墙壁回忆起两个月前病房里的情形。那时外婆已经说不清话,徐瑶就给她讲自己在北京上学工作的事情。外婆听完以后说这次好起来一定跟她去北京闯荡一番,这样的反应洒脱旷达又强大无比,又一次突破了徐瑶对她的认识。
那天聊天聊到最后外婆说人不是神仙,不能想啥来啥,真有这本事,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徐瑶又想到有的时候越在乎的事情,遇到的阻力就会越大。于她而言目前生活的主要矛盾就是周弥,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周弥或者说是这段爱情,她的生活才有重量、有灵魂,她并不是飘荡在某个城市,而是踏踏实实地活着。
徐瑶陷入回忆的时候,大舅也赶来了。她知道大人们与外婆的感情比她要深厚得多,因此在心中默默祈祷,因为她极其害怕看到大人们崩溃的样子。
上帝保佑,外婆从鬼门关回来了。大人们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商量着轮流看护的事宜。徐瑶高兴坏了,特意买了一束鲜花回来摆放在病房里,这会儿想起来已经许久没有关怀过北京的病号,于是赶紧躲进楼梯间给周弥打了一通电话。
周弥接到电话已经觉得“受宠若惊”了,她提醒徐瑶一定要坐飞机回来,可别因为心疼钱,把自己折腾病了,北京住院部已经躺不下第二个病号了。徐瑶忍不住对她讲起了这次抢救给她带来的冲击,她对生死的直观感受。当然,还有她对周弥诚挚的歉意,以及一些永远讲不完的甜言蜜语。
周弥正在向她汇报吃药和饮食的情况,只听电话那头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就是一声严厉的呵斥:“把电话拿过来,快!”
周弥知道大事不妙冲着话筒大声喊道:“阿姨,我是周弥,您接一下电话!”可惜无济于事,对面传来了“嘟嘟”的声音。
徐瑶的母亲在楼梯间门外已观察许久,她看到徐瑶打电话时的神态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次突袭让徐瑶觉得颜面尽失,她迅速跑回病房,拿起包,离开了医院。是的,她只会逃跑。
周弥一直在给她打电话,徐瑶接起来说:“没事儿,我已经出来了,我现在就买票回去。
”虽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非要逞强把话说完整。
“徐瑶,等等,我买了机票,今天晚上就能到,你要是不愿意回父母家就给咱们找个住的地方。
”
“不用,周弥,我可以的,真的没问题。
”
“票都买了,你乖乖等着就好了。”
……
周弥落地后她们在机场附近的酒店休息了一晚顺便商量计策,徐瑶觉得父亲态度相对温和一些,于是约他转天下班后见面。
茶馆里徐父和两个女孩聊了大概半个小时,他问了周弥的家庭情况发现和自己家大同小异,之后重申了反对这桩恋爱的立场,最后明确自己的态度永远和徐母一致。这一次徐父的总结陈词是“看来这必将是一场持久战”。
……
回北京的时候她们还是没舍得买飞机票。
周弥这次千里迢迢赶来也没有解决什么实质性问题,但看着爱人安然无恙地坐在身边,她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心了。
徐瑶正在移动办公,她的眼镜一点点往下掉,身边的人就帮她推回原位,工作间隙抬头看看窗外才意识到这是第一次和周弥远行。
“我们什么时候能好好出去玩一次?”徐瑶问。
“会的会的,我们还要一起经历好多事呢。”周弥答。
火车上有结伴回家的学生,去外地进货的夫妻,啃着苹果喝热茶的大叔,抱怨空调太冷的阿姨……徐瑶忽然发觉生活里有那么多具体的时刻和感受,除了自己有谁真正知道呢。至于这段感情,和好朋友聊起来她都恨不得敷衍过去——周弥的好只有她能了解,她们之间的一切,她们知道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