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看光了，就对我负责吧
我家是书香门第，父亲酷爱读书。
书房里有两个巨大的书柜，里面摆了琳琅满目的书，从言情小说到外国古典名著都有。而在书柜旁边，还有一台可以将书变成饮料的机器。
每次读书，父亲都会在书上写上密密麻麻的笔记，然后在初秋时节，邀请三五好友来家里开读书会。
总是在下过雨的午后，客人们踩着满地火红的枫叶，挟着一股夹杂着寒意的桂香来到我家。
父亲会将他们迎进书房，或是大声朗读，或是急切地探讨，母亲会端上热腾腾掺了枫糖的桂花糕招呼客人。
若是渴了，父亲便会拿出那台机器，将品读完毕的书放进去，让书变成各种饮料。
对于这台机器的来历，父亲总是语焉不详，若是我问得多了，父亲只会摇着头微笑。
但由于有了这台机器，我从小到大若是想喝饮料，便只能乖乖读完一本书，然后放进那台机器，等着书变成饮料。
每一本书变成的饮料都难以预计，可这么多年来我也发现了一些规律。
青春言情小说会变成五彩缤纷的果汁或者汽水，其他类型小说会变成各种奶制的饮料，西方的文学作品会变成咖啡，而东方的文学作品则会变成茶。
父亲总说：“将书细细地读了，再变成饮料喝下去，你的眼睛，鼻子与舌头都会用不同的方式感受到书，便能对书有着更好的领悟，书的内容便完全是自己的东西了。”
我不喜欢苦涩的咖啡与茶，便总是挑选青春言情小说阅读，然后畅饮甜到发腻的果汁。
每当这时，父亲总会摸着我的头说道：“尹舒，尹舒，你快快长大。长大后，这些书就都是你的。”
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书柜最上面两层，左边是西方的名著，右边是东方的名著。
我总是苦着脸摇头，父亲却从来没有不悦，他只说，等我长大了，就能读懂了。
那时我不懂，只觉得这些厚重的书最是无用，不仅读起来艰难晦涩，就连变成的饮料也是苦涩难耐。
我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地过去，父亲日复一日地读着书，年复一年地开读书会，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读的书则慢慢变成了侦探或是科幻小说。
也许再过不久，我也能加入父亲的读书会，与父亲一道品味着咖啡与茶的苦涩。
然而那一年的秋天，父亲突然走了。母亲整日发愣，家里日渐冷清，只有那两大柜子的书一直陪伴着我。
我开始尝试着读那些书，然后召开读书会。
可当那台机器里潺潺流出的深褐色的咖啡摆在我眼前时，我却发现我完全无法下咽。苦涩仿佛已将我的心填满，再增加一滴都能让我崩溃。于是，读书会就这么散了。
迫于生计，我选择开了一家饮品店，并用父亲留给我的那台机器作为招牌。
店的名字叫“饮书阁”，很文艺，我很喜欢。
生意好的时候，自然不会想起一些伤心事，生意不好的时候，我便依靠读书打发时间。但是顾客们只是点一些普通的饮料，而作为招牌的那台机器，却一直没有人想要尝试。
我不厌其烦地向顾客们推荐那台机器所做的饮料，却总是得到诸如“现在谁还有时间看书啊”、“能有空喝杯饮料就不错了”之类的回答，而有空闲的客人们却宁愿开玩笑也不愿坐下来读一会书。
“尹老板，又在看书？这书看了有什么用？会让我考试考满分吗？会让我赚大钱吗？”
人们总是这样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答案。也许是父亲的影响，也许只是为了分散注意力，也许读书已经成了我的爱好。
于是我每次都只能笑笑，然后继续向他们推荐着那台机器所做的饮料。
终于有一次，在一个深秋的下午，店里来了一对年轻的情侣。男孩留着时下流行的发式，戴着一副黑框眼睛，书生气十足；女孩则打扮时髦，蹬着高跟靴子，满脸的娇蛮。
“冷死了，冷死了。”女孩一进门就嚷嚷道，“老板，怎么不开暖气？”
我笑了笑，打开空调，然后询问他们：“请问你们喝点什么？要不要尝试一下书籍制成的饮料？”
“我就是为这个而来的。”男孩的话让我一阵惊喜，“我听说你这里可以把书制成饮料。我最近要写一篇读后感，所以刚读完这本书，想试试看。”他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本外国名著。
“这本书我也读过。
”我翻看了一下，“其实挺不好喝。”
“没事，尝个鲜。
”男孩温和地笑笑。
“作为第一个使用这台机器的顾客，这次给你们免费。
”
“你不会是骗子吧？”女孩一听到免费，狐疑地望了我一样。
“别这样。
”男孩扯了女孩一下，对我抱歉一笑，拉着女孩找位子坐下。
我笑着摇摇头，心情因为这一单生意而大好。
我把那本书放进机器，然后摁下按钮。机器发出轻微的轰鸣声，从下部出口缓缓流下一股深褐色的液体。我用咖啡杯把饮料接了，然后端给他们。
“这么快？”女孩叫道，然后喝了一口，“好苦！”她叫道，同时不断地咳嗽。
“给我来杯橙汁，快点。”
我端了一杯橙汁给她，又看看男孩的表情。
男孩一口一口喝着并不好喝的饮料，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可我分明从他微微颤抖的脸上看出了强忍着的痛苦。
“不好喝吧？”女孩子握住男友的手，“别喝了。我就知道，肯定是骗人的。”女孩说着剜了我一眼。
男孩摇摇头，终于喘了一口气：“挺……特别的，感觉很不一样。”
“你还帮着说话？”女孩的声音大了起来，整个店里的人都望了过来，“快走吧！又不好喝！”说完拉着男孩就走。
“老板，抱歉。”男孩对我惭愧地笑了笑，跟着女孩跑了。
我叹了口气，对着周围关注着这边的客人点了点头，然后收拾起桌子。
其实我能理解他们，那种苦涩很少有人能喝下，我至今都无法理解当初的父亲与他的友人们是怎样一杯一杯就着清淡的桂花糕喝下那些书的，但我现在能确信的就是，我的生意恐怕不太好做了。
后来的几天，客人少了很多，也没有人再点那台机器做的饮料。我只能把自己读完的书一本一本放进机器，然后一个人默默喝完。我想，有空闲读书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了吧。
可是又过了几天，男孩再次来了。这一回，他是一个人过来的。
“尹老板。
”他径直走到我面前，脸颊涨得通红，“上次的饮料真是太棒了！”
我惊讶地抬起头看他。
“喝了那本书……这种说法好奇怪……”他尴尬地挠挠脑袋，“喝了那本书，我觉得我对那本书的理解深刻了许多，写的读后感被导师表扬了！”
他越说越大声，将整个店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这里。
“那真是太棒了！”我为他高兴起来，也为这台机器终于得到承认而高兴。
“所以我这次来还要喝！不过这次是科幻小说。
”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
“是这本啊！”我接过书扫了几眼，“这本书会变成奶茶，茶味有点重，不过比上次的好喝多了。
”
“那可真是太完美了！”他激动地付了钱，然后乐呵呵地跑到座位上等着。
我把那本书放进机器，接了满满一大杯奶茶，然后想了想，又取了一块掺了枫糖的桂花糕给他端过去。这时，他的座位周围已经围了一些客人，显然都是在好奇他之前的话。
只见他脸上又是激动又是无措，都不知道该回答谁的问题。
我走过去挤入人群，将奶茶在他的面前放下。
“这块桂花糕是特别赠送的。
”我对他说，然后抬起头对着客人们道：“你们为何不亲自尝试一下呢？”
客人们互相小声地交头接耳，然后慢慢散去。
男孩感激地对我笑了笑，开始品味他的小说。我则回到柜台，一边看书，一边继续做生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事情似乎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渐渐开始有人拿着书过来要求制成饮料，然后在店内喝着饮料，小声地讨论起书中的内容。有那么一会，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聆听父亲的读书会的时候。
店里客人的样子像极了那时候父亲与友人激动讨论的神情，都是那么神采飞扬，可以为了自己的观点争得脸红脖子粗。
我感到一丝欣慰，像是自己延续了父亲的事业，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成就感。
时间就在客人们的讨论声中缓缓流逝，枝头的红叶已渐渐掉光，桂香早已不知飘往何处，寒意渐渐袭来，店里的暖气也整日地开着。
“饮书阁”的名气在这座城市里越来越大，但我没有扩大店面的想法，因为在我看来，这样的大小更能让我感到温馨。
圣诞节的前几天，店内的客人少了起来，学生们要应付期末考，大人们则要抓紧处理这一年里落下的工作，只有我依然清闲，还能在店里悠哉地看书。
“老板？我们要喝书。
”
我抬起头，看到几个高中生走了进来。
“是什么书？”我好奇地问道。在这样的日子里还要来品书，实在是让我惊讶。
“是这些。
”为首的高中生从书包里掏出基本厚厚的参考书。我翻开来看了看，里面的题目已经做了一遍，还密密麻麻地做了好些笔记。
“这书……”我犹豫了。这的确也是书，但到底是什么滋味，我实在不敢保证。
“快要期末了，我们想试试看，说不定能提高成绩。”他低着头说道，脸上带着羞愧的神色。
我看看他的同伴，看到他们眼神中蕴含着的渴望，最终同意了他们的要求。
“谢谢老板！”他们小声地欢呼起来，激动地坐到位子上等待着。
我把几本参考书放入机器，然后摁下按钮。可这一回，机器发出了“叽叽嘎嘎”的古怪声音，下方则流出了漆黑而又粘稠同时散发着一股奇异气味的液体。
我回头看了看那些翘首以盼的孩子们，叹息一声，满满地接了几大杯。
“这是你们的书。
”我把那些液体端给他们，“味道应该很不好，所以我送你们一些桂花糕。好好复习，考试加油。”我鼓励他们。
他们对我道了谢，眼神复杂地看着杯子里的东西，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所有的孩子一齐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立刻对着那些掺了枫糖的桂花糕狼吞虎咽起来。
我回到柜台，出神地望着他们略显苍白此刻却涨得通红的脸颊，不由地回想起我求学的时候。
那时候，学生的压力还没有这么大，没有做不完的作业，也没有从不间歇的考试，我们可以在放学后在路上追逐打闹，在周末踏青郊游，尽管网络尚不发达，却拥有着许多这时候的学生体会不到的乐趣。
那天晚上，他们很晚才离开，我也看着书陪他们到很晚。
“尹老板，不好意思，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
”我拉下卷门的时候，为首的男孩对我说。
“没事，我也刚好打烊。”我对他们笑了笑，“路上小心，你们一定可以考好的。
”
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昏黄的路灯下，像极了父亲开读书会的晚上，友人们离开时的情景。
接下来的日子趋于平常，而随着天气日渐寒冷，街上也萧条起来。
过年的前几天，天上下起大雪，街上冷清得要命，偶尔有路人经过也是匆匆忙忙。眼看着不会有人来了，我站起身，正准备关门打烊，却不想跑来几个高中生。
“尹老板。
”他们对我喊道。
我一愣，然后认出了他们，原来是那天晚上在我的店里复习的孩子。
“你们好呀，考试怎么样？”我重新打开空调，仔细观察他们的表情。
他们每一个的脸都涨得通红，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激动。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然后用兴奋的语气叫道：“我们都考得很好！”
“我考进全校前十了！”带头的孩子挥舞着拳头。
“我也提高了很多！”
“我进班级前十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
“好了，好了。
”我挥手示意他们停下，“你们喝点什么？为了庆祝你们成绩有了提高，我请你们！”
“应该是我们请您喝一杯才是。
”带头的男孩看着我。
我一愣，惊讶于他的世故与老练，然后坦然接受了他的好意。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我笑着道。
他们叽叽喳喳地点好饮料，又掏出几本小说。我看了看，几乎都是武侠小说或者冒险小说。
“我们考完试了，终于有时间看点书了。”男孩说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现在也只能看得进这些轻松一点的小说了。
”
我了然地笑了笑，“这些书做成的都是果汁或者奶茶，很好喝的。”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和他的伙伴们在座位上坐下。我把他们的饮料与点心端过去，又把那些小说塞进机器。
这一次，机器终于发出了正常的声音，从下方缓缓流出蔚蓝与绯红的饮料。
我再次把饮料给他们端过去时，他们邀请我一起坐下。于是我把门关上，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在温暖的房间里喝着可口的饮料，耳中传来的是男孩子们关于小说人物背景或者招式的激动的讨论。
这样的生活已经多久没有经历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看着这些孩子，仿佛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在下课后的路上与同学大声讨论着小说，为了某个观点争执不休。
我喝了一口那些小说做成的饮料，非常甜，甜到发腻，不知为什么，我曾经最喜欢的味道如今却让我有了一些反感。
过了几天便过年了。
自从父亲走后，家里就清冷得如街上的空气，不见温暖。母亲依旧整日发呆，与她说话也只能得到简短的回答，于是我只能依靠读书打发时间。
但这仍然不能使我忘却寂寞。我时常回忆起父亲在世时其乐融融的时光，尽管生活清苦，但是母亲贤惠又知书达理，父亲儒雅博学，我们在餐桌上总是可以有说不完的话题。
而下午或者夜晚，我总会和父亲一起读书。
他读文学巨著，我读青春言情。
每次父亲看到我读的书后，总要揉揉我的头，“尹舒，尹舒，你快快长大。长大后，这些书就都是你的。”但可惜，父亲再也不会这样摸着我的头对我说这些话了，而那些书依然不是我的。
难熬的冬天终于过去，我回到了饮品店，享受起忙碌的生活。
年后，饮品店的生意格外地好，更多的人听说了这台机器，想要一探究竟。
我喜欢这样子忙碌，因为忙碌可以让我忘记寂寞。
然而渐渐地我发现，大多数的顾客只是买一本新书过来尝个鲜，他们更喜欢看到的是一本书在机器中怎样被变成饮料，而不是在阅读过书后再用鼻子与舌头去品尝这本书。
我本不乐意为他们提供这样的服务，然而我又想，换一种方式品味书籍，也可以算是读过书了吧。
于是，在一片啧啧的赞叹声中，我的名声越传越远，传遍了整座城市。
真正看过书的客人越来越少，人们惊讶于这全新的阅读方式所带来的便捷与新颖，然后贪婪地享用着曾经以各种借口推脱不看的书。
终于有一天，有客人递给我两本崭新的参考书。我抬头打量他们，却发现是一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
“听说你这里可以用那台机器让书变成饮料，喝下去就能记住所有的内容。”他们中的一个人说道。
“可是这……”我皱着眉头。
“钱不是问题，做出来的饮料难喝也不是问题，你只要把这几本参考书放进那台机器里就可以了。
”他把书强硬地塞进我的怀里。
“这样做是不对的……书不应该在没有读过的情况下被做成饮料……”
“那些人喝的是什么？你可别告诉我他们喝的书已经读过了。”他凑近我小声喝道。
我的底气顿时不足了。“好……好吧……”我叹了口气，拿过那几本书，在机器古怪的“嘎吱嘎吱”声中将它们做成一杯杯漆黑粘稠的液体。
“这样就对了，我们以后还会来光顾你的生意的。”他们拿起饮料一饮而尽，然后扬长而去。
从这一天开始，越来越多的学生还有准备参加各种考试的成年人拿着崭新的参考书来我的店里，每一个人都洋溢着对通过考试的自信。
他们热切地聊着考试以及考试结束后的话题，在他们的脸上完全找不到曾经对于考试的恐惧。
我麻木地为一位又一位客人提供服务，将那些曾经困扰着他们的参考书化为一杯杯漆黑粘稠的液体。
而每一次将那些崭新的参考书放进机器时，机器总是会发出那种奇怪的声音。
我以为我会为帮助了这些人而感到高兴，可是不知为何，我的心中只有一阵接一阵的失落，而那奇怪的声音仿佛也在暗示着什么。
我突然觉得，我似乎做错了什么。
在夏末，我毫不理会顾客们的不满，将饮品店关门歇业一个月。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思考，花了三个礼拜的时间疯狂地阅读父亲留给我的书籍，最后又花了三天时间将一本一本的书籍放入那台机器，再一杯一杯品味着那些书籍的苦涩。
这一次，我不再反感这种苦涩，反而将那一杯杯的咖啡与茶视若珍馐，喝得一滴不剩。
“尹舒，尹舒，你快快长大。长大后，这些书就都是你的。”父亲的话语仿佛依然萦绕耳边，但我明白，我终于长大，获得了这些书。
一个月过去，已是初秋，又是记忆中的那个季节。
曾经，父亲会在这个金桂飘香，红枫满地的时节邀请好友在家里开读书会。也是在这个季节，父亲仿佛桂香，又仿佛下落的枫叶，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将那台机器仔细地打包，带上几块掺了枫糖的桂花糕，在初秋下过雨的午后向着山上的公墓走去。
父亲的墓碑很小，但他在我的记忆中却依然高大，那抚摸着我的脑袋的手掌也温厚无比。
我将那台机器与桂花糕在他的墓碑前放下，眼神飘向满山的桂树与枫树。
“爸，我把这台机器给您带来了。还有这桂花糕，也是您喜欢的口味。我把您留给我的那些书读完喝完了，可现在已经没人读书了。你台机器您先用着，书我回头捎给您。”
我顿了顿，又想起了什么，“您可悠着点读，写书的人也不多了。”
一阵风吹过，将满山的桂花与枫叶吹落，吹向整座城市。
“饮书阁”重新开业。
缺少了那台神奇机器的“饮书阁”冷清了许多，这正合我意。
我掏出一本书，躲在柜台后面细细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