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塔上看日出(上)

作者:林河清 时间:2020-02-24 19:39:23 分类: 科幻 知识问答

当东京湾的旭日初升,我觉得我应当与某人好好地相爱一次,这是仅止于此刻的合理要求,因为往后的时光有无限长。

(1)

一位评论家在评论毛姆的《人性的枷锁》时这样说道:“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

384403.9公里,这是地月的平均距离,查尔斯一眼望出了这么远。

这段距离在很长时间里都是伟大理想的标尺,可现在不是了。现在的标尺有多长呢?

六百光年。这是地球到开普勒-22b的距离。

三年前的圣诞夜,联合国向全人类发布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恒星际跃迁引擎开发完成并正式投产,十分之一的优秀人类将有机会踏上为期两年的星际乔迁之旅,担任人类成为宇宙公民的第一批星星之火。

无数人为此疯狂,为了获得一个名额不惜散尽家财,交易是明面上的,政府却不禁止,可财力在所有已知标准里实在微不足道,不难想象数千万亿的金钱最后流向了哪里。

它们都成为了飞船建造的经费,那些为真正的人类精英准备的飞船。

何以得出这个结论?这是两年后的事了。

我既无亿万财产,才华也着实有限,这个消息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实质意义,不如说是乐景衬哀情的绝佳演绎。

2030年圣诞,那时我在哪里?在重症病房,守着血癌晚期生命垂危的母亲,病床对面的电视从晚上七点开始便一轮又一轮地播放跃迁引擎开发成功的消息以及后续的移民计划,我看着母亲的心率渐渐平复,就像看着由跃迁引擎驱动的飞船在深邃的宇宙中避开因引力拉扯而蜿蜒漫长的曲线,向着笔直的大道无限靠拢。

这时我想到了那只芝诺的乌龟,想着这靠拢的过程可以无限久,可那终归是谬论,时间向前向后分别标示了死神的两重身影,他们同时挤压着物质存续的时光,以坚定的不可违抗的步伐。

一分三十秒之后,药效作用完全,安乐死结束。

我的父亲是维和部队的高官,十二年前死于一次人质营救行动,敌人在囚禁人质的危楼中布置了大量的c4炸药,将人质和扣押人质的人员,连同进去谈判的父亲一同掩埋在废墟之下。

我恨了那些人十多年,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更因为那些人难以理解的卑鄙,为了达到目的连自己人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

现在我只剩下一个妹妹,而她也会在距此不远的将来离我而去。

父亲死后,我们一家都受到军方的照顾,有座不小的房子,每月颇为可观的补助。母亲努力给予我们家的温暖,倾注了父亲在时双倍的爱。我们本已渐渐习惯这种有着些许遗憾,却不乏美满之处的温馨时光,可噩耗来的那一刻,一家人努力经营的一切,再次崩塌了。

我能看出来,妹妹已经无法再忍受这个残缺不全的家,她整日缩在房间里,在网上搜刮着关于星际移民的消息,仿佛只要逃离到六百光年之外的深空,就能将一切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其实她有这个机会。

母亲死后的第二个月,父亲的挚友,往日时常来慰问我们的那个将军便对我提议,有能力将我和妹妹中的一个送上飞船,让我认真考虑。

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可我终归是自私的,我还对这个残破的家留有一丝念想,想把仅剩的亲人留在身边,六百光年对我来说,太过遥远。

可两年后,妹妹还是离开了。

当我跟随人群站在发射场外目睹一艘又一艘庞大的飞船冲向天际,聚变发动机的尾焰释放出炽白恒定的光芒,它们破开厚重的云层,在高天上组成了一群远迁的候鸟。

而在接下来的十天里,还将有近十万只这样的候鸟从世界各地升空。

当候鸟们到达地球背向太阳的一百五十万千米处,即第二拉格朗日点的时候,将在那里悬停并花费两天时间向太阳获取能量,以便跃迁引擎第一次启动。

那里是哈勃望远镜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可哈勃已经回到了地球,如今正躺在纽约海登天文馆的展示柜里,述说着人类探索宇宙的伟大历史。而两天后,此刻的这些候鸟们便会真正地驶向深空,开始这场长达六百光年的旅途。

那时我深深地体会到,我已然成为一枚剥离于原子的电子,只是陷入引力余波的汪洋中被无限轻柔地推动,而再不能被任何别的原子所捕获。

而在这往后余生里,在这无限广袤的汪洋中,也仅有一枚电子,跨过六百光年的距离,与我做微不可察的缠结。

(2)

2033年10月26日清晨,我从一场宿醉中醒来,见到了她。

从窗口望出去,她正趴在门口的水池旁看,长发的末梢顺着池沿垂在水里,稍稍散开如同漆黑的水藻。

但在我的眼里,她始终被笼罩在一片斑斓之中,仿佛发端金色的阳光被某种不均匀介质分解出不同的色彩,再由上而下地倾倒在她的身上。

十月末的清晨有些寒冷,她的嘴里不疾不徐地呼出白色的水汽,在现今人心惶惶的当下显得难得的惬意。

我拉上窗帘,伸手去拿桌上的药。

“林开?”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点点头,也不多言。

她坐在我的对面,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长发披散,末端还沾着水,湖蓝色的外套里只穿了件白衬衫,脖子上上却戴着一条米色的围巾,下身是一条藏青色的仔裤,发绳戴在手腕上。我一眼能从她的身上找出四个季节来。

她似是松了一口气,向我伸出手,“童生。”

这是她的名字。

我其实并不太关心她的来意,事到如今,我可以不关心任何事,我的生命从许多意义上来说都快要走到尽头,就像即将在秋季死去的北极再不用为冬季的严寒而发愁。

但我还是和她握了手。

“你知道小行星的事吗?”她伸回手问到。

“知道。”

“虽然我知道这样说不太合适,但幸好,你没有去避难。”

“去哪?”我反问,“安第斯的深山里?”

“还有喜拉雅山脉和南极洲的文森峰,一切坚固到足以抵挡冲击波的山脉。”

“都行吧,无所谓。”我不以为然道。

“我想请你帮个忙。”

“为什么?”我看着她。

“你认识我父亲。”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她的眼睛,浅栗色的眼睛,不算狡黠的颜色,不容易遮掩情绪,所以在她故作严肃的体态下,那点小得意显得尤为明显。

我没有问她,稍微想了想。

“你父亲是童蠡?”

那小小的得意瞬间消失了。

我的确认识她的父亲,童蠡是我的博导,国内最顶尖的生态工程学专家,我曾在他手下跟过一个封闭生态系统的研究项目。可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便休学在家照顾妹妹,那个项目没能跟完,我还记得当时的研究遇到了瓶颈,在永久性生态维持系统的人数上限上始终无法取得突破,童蠡为此还多次出国取经。

“我早在三年前就退出了你父亲的项目,那之后的事我都不知道,至于那之前的,你父亲仅仅是我的博导,你想问的是学术上的事?”

“我父亲失踪了。”她缓缓说道。

我楞了楞,有些出乎意料。以童蠡的学术才能,此刻本应在飞往新家园的飞船上。

我看了看她,稍微警觉起来。

“为什么找上我?”

“因为你可能是最后与父亲接触过的人。”

这句话更加出乎意料。

“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移民计划公布后不久,大概是31年二月份左右,因为他平时不太在家,所以具体的时间无从得知,可能还要更早。”

“找过其他人吗?”我指的是项目团队的其他成员。

“找过了,按照成员名册一个一个找,全没找到。”

“所以你在另一份名册上找到了我。”

“你又猜到了。”她的眼里流露出惊异的光芒。

“童蠡是个严谨到近乎病态的人,我退出之后,他肯定会重新制作一份名册。”

这话不假,但我还想到另一个更加有力的证明。

我是她找到的最后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她不可能没有考虑到逃难的因素,所以能明确地告诉我没找到,很可能在找的过程中发现了其他人也一并失踪的证据,比如找到了因儿子失踪而迟迟没有去避难的家属,所以失踪的范围,其实是以童蠡为主导的整个研究团队。而那个团队的名册上,本来也有我的名字。

所以说起来,还是童蠡的强迫症救了我。

于情于理,或多或少,我也不能置身事外,但我已经决定将这里作为我死后的坟墓,实在不想做多的奔波,我猜测着她是否也想到了同样的证明,如果没想到,我可以暂时轻松地撤退。

“我帮不上忙。”我强迫自己看着她的眼睛。

“没关系,你会帮我吗?”她竟然越过了我的回答。

我吃了一惊。

这回我再看不出什么来,浅栗色像是一汪池水。

她很聪明,在人情方面着实要比她父亲高明太多,她不做多的询问,甚至也不谈所求之事的具体内容,在我虚弱的一瞬间蜻蜓点水般的点破了我漫不经心的戏弄。

反过来戏弄我。

我花了两分钟来做大致的思考,然后答应了她。

我不能做更严肃的思考来使这戏弄完全成立。

于是这两分钟里,我们再没说一句话。

(3)

三年前的圣诞夜,联合国联合几乎所有的国家机关,对它们的子民撒了一个天大的谎,纵观往昔,这是最团结的一次,这个领头机关也是首次如此高效而完美地履行它的职责,仰仗这可悲的人性。

这场蓄谋已久的远征,是对其余七十亿人类彻底的背叛,他们自作主张地把生存的希望给了少数人,留下其余十分之九的人类面临避无可避的死亡,虽然这很可能是维持种族延续仅有的手段,但毋庸置疑,那些叛逃者,将被遗留者们判处有史以来最重的反人类罪。

“小行星阿波菲斯,从它被观测到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被判了死刑,NASA隐瞒了体积、构成包括轨道和速度在内的所有信息,整个逃离计划从那一刻开始就被制定了。”

“科学家们还真是悲观啊。”

童生在副驾驶上絮絮叨叨,我开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一想到接下来几天都将在路上奔波,我就感到生命止不住地飞逝。

在正式出发之前,童生给我看了一个笔记本,是她前不久在整理童蠡的东西时发现的,那时候她已经准备要去西藏避难了。她说这个笔记本和写有我名字的旧名册一起放在一个饼干盒子里,想来是个重大发现。

是童蠡的研究笔记,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我翻了几页之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每一页笔记的末尾,全都略显突兀地写满了看似必要但实则多余的脚注,我见过童蠡的其他笔记,与他严谨的行事风格不相符,意料之外的简洁,一切能用已有知识代替的注释他一律不做,所以这本详细得像是研究报告的笔记,乍看之下不像是出自他手,或者是刻意为之。

我正在疑惑之时,童生在旁边指了指笔记本的底端。

我心里一动,合上笔记本,此时那些脚注中的某些部分写出纸张之外的墨迹,在笔记本的底端组成了一串富有规律的点线,巧合地从一端延伸到另一端。

“摩尔斯电码?”

童生点了点头。

于是我重又翻出了父亲教给我的摩尔斯电码知识,多年不用,读起来非常吃力。

翻译出的结果是一串看不出规律的字母,但特征还是非常明显,除了第五个字母N,其余的都在A到J的范围内。

A到J的范围很容易令人想到这是由一串从一到十的数字组成,于是我将除N以外的字母全部转化为数字之后,得到了这样一串字符:3534n1394951101。

“看不出来,是这样吗?”

“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