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跳起来,抱着莫其夏转圈,喊着:“你太棒了小夏!你太棒了!”
莫其夏跟着他转圈,在空中咯咯直笑,像只绕着青树欢快振翅的小鸟。
这份快乐并未延续太久。临近毕业的麦长生频繁往返于宿舍与系主任办公室,当他再一次去到系主任办公室时,一眼就看到了摆在红木桌上的小型石雕。
雕的是一棵无根之木,弯曲盘踞的枝丫,稀疏的树叶。每一道凹槽,每一道脉络都如此熟悉,他甚至能从那些纹路里清晰记起指头的疤痕,锋利石块不慎凿在手上,流了很久的血。
他在桌前站了很久,才开口问:“老师,这个石雕……”
“噢。”系主任从卷宗里抬起头瞥一眼石雕,淡淡说,“这是市美术馆莫馆长送的,说是认识的人雕的。”主任将石雕拿起来,翻转着看了看,又说:“这石雕中规中矩,没什么亮点也没什么失误,其实够不着让莫馆长去推荐,我估摸着是莫馆长的哪个亲戚吧。”
麦长生忽然感到浑身发冷,额角悄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发愣地站了很久,大脑一片空白,心中升起一股羞耻感,令他脸颊发热发烫。他想着当莫其夏将他的作品拿给她的父亲求助时,大名鼎鼎的莫馆长该是用什么眼神打量那几个可怜的石雕,又是怎么打量麦长生自己的。当莫馆长以赠送的名义,将无人问津的石雕分出去,又自掏腰包给莫其夏,他心里不会产生一丝对麦长生的鄙夷吗?
麦长生,你竟可怜到这种地步?连你自以为亲手赚来的,可以给莫其夏买礼物的钱,都是莫其夏的父亲施舍给你的。
他落荒而逃。
等到莫其夏来找他时,麦长生在板凳上坐了两个小时了。房内的灯被莫其夏打开,光线陡亮,晃得麦长生双眼刺痛,本能拿手去挡。
莫其夏穿着一条他从未见过的白裙子,牵起裙角在他跟前打转,“怎么样,我20块钱买来的,挺好看吧。”接着,她沾沾自喜道:“其实我还是很好养的,20块的裙子我也很喜欢。”
麦长生的视线渐渐恢复,看见莫其夏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连衣裙,裙角甚至左右不对称。一根细长的线头从袖口坠下来,一直延伸到膝盖,在空中飘来荡去。麦长生紧盯着那根细线,细线好像突然钻进了他身体,将他的心脏勒出上万道血痕。
他认识的莫其夏,从来没穿过这样不体面的衣服。
他忽然说:“莫其夏,我们分手吧。”
莫其夏被吓住,双手猛然攥紧裙角,只盯着他,紧张得不敢发出声。
麦长生将她袖口的线头扯断,冷静地说:“你不适合穿20块的衣服,而我只能穿20块的衣服。”
“长生……”莫其夏怯声喊他。
麦长生背过身,盯着空白墙壁上一个微小的墨点,缓缓说:“你来美院不是为了我,我来美院也不是为了你。你没必要融入我这个底层的世界。”
5
1996年分手以后,麦长生再没找过她,但这并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他们的最后一面发生在1998年,熟知麦长生的人肯定能立马想起那一年。
那时的麦长生毕业两年,在业界有了点儿名气,不温不火地,日子倒也过得去。本以为事业正平稳地走上正轨,麦长生突然被一纸诉状告上法庭,对方控诉他抄袭、恐吓等众多罪名。
虽然这件事最终以麦长生胜诉告终,但无数旁观者永远只记得“被告抄袭的麦长生”,却不记得“被蓄意诽谤的麦长生”。那是他最窘迫的一年,他积攒两年的心血,算得上垮掉了一半。而他自己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知半解的人将他指出来,嘴里说着“报纸上那个抄袭的”。
他每天垂着头,重复着家与工作室两点一线单曲循环的生活。莫其夏再次成为了这场单曲循环中的插曲。她坐在麦长生出租屋的门口,抬头冲他笑,理直气壮地说:“开门吧,我给你做饭吃。”
那股窘迫感又席卷而来,麦长生觉得自己脸颊火辣辣地,此刻的他落魄而颓败,最不敢见到的人就是莫其夏。麦长生不动,将头埋得极低,闷声问她:“你来干什么?”
莫其夏仍然笑着,笑容却有些僵了,她说:“我刚才就说了呀,我来给你做饭吃。”
麦长生皱起眉头,问她:“莫其夏,你究竟想做什么?”
莫其夏眸光一闪,笑容彻底掉下去。她蜷缩双腿坐在地上,望着地面说:“我知道你因为我把石雕给爸爸而生气,可是都两年了,你也该消气了吧。”
“莫其夏,我不是生气。”麦长生保持着出乎常人的冷静,“我只是不想做一个乞丐。”
“我没有……”
“我女朋友快上来了,你走吧。”麦长生突然这样说。
莫其夏哽住,紧接着身体晃了晃,像张薄纸片被风吹得打颤。他们四目相对过了很久,沉默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她终于起身提起菜篮,望见里面一簇簇青菜,笑着流出泪来,“我现在好像做了件极丢脸的事情。”她走出两步,又面色灰败地回头说:“再见。”
后来发生的事,就是众所周知了。
1999年,麦长生凭借一座女性人体雕塑一炮而红,他的作品顿时洛阳纸贵,人们蜂拥而至争先恐后购买他的雕塑,甚至将他学生时代的雕塑作品也翻找出来,天价购买。他换女友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简直是走马观花。他换掉了出租屋,搬进了大房子,将杭州的父母一并接来,彻底定居在北京。
同年的莫其夏也发生了人生转折,却没有像麦长生这样幸运。与麦长生彻底分别后,她提交了参与非洲纪录片拍摄的申请,跟着电视台不远千里去到非洲拍野生动物。
在2000年某次潜水时,她所穿戴的装备发生故障,导致她在海水中发生意外。被送往医院,拼命抢救过来,保住了性命,她的右耳却失聪了。
幸而有同队的富商周启华在异国他乡无微不至照顾她,帮她复检带她散心。周启华开车带她去海边,搀着她一步步往海浪翻涌处走。莫其夏紧张地嘴唇发发白,满脑子全是溺水那一刻晦暗的大海,又咸又涩,全往她的心肺涌去。
她胸口生疼,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呼号。她能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视野越来越狭窄,面前渐渐浮现出麦长生的脸,印在水中微微晃动。忽然她的胳膊被人拽住,麦长生的脸被打碎,出现在她眼前的面孔变成了周启华,莫其夏感觉到自己正被他紧紧揽在胸口。
周启华带她再一次来到海边,紧握住她的手说:“你不要怕。这片海此次没能把你吞没,以后我也绝不会让它有机会再把你吞没。”
莫其夏看着他,眼泪忽然涌出来。周启华就为她抹泪,粗糙的手指轻抚她的眼睛,柔声劝慰她:“傻姑娘,不要哭,不要害怕。”
养完病的莫其夏回国,辞退了在纪录片栏目的职务,回归校园,在大学里教起了美学原理。
等到我上大学时,莫其夏已经做了很多年老师,周启华也已经成了她的丈夫。上课时,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同学,不知从哪儿得知莫其夏老师和麦洵无先生是美院同一届的同学,都跃雀地要求莫其夏讲讲她对麦洵无的评价。
莫其夏站在讲台上,对教室里起哄的学生无可奈何,只能笑着答他们:“麦长生……不,麦洵无啊,他是个总让自己很累的人。”
“没了?”学生们问。
“没了。”莫其夏说,“我和他,也并不是那么的熟识。”
6
若不是听麦洵无亲口讲述,我也断然不会料到,提起麦洵无如此平静的莫其夏,竟然是麦洵无曾经的女友。
麦洵无后来的绯闻女友无数,哪一个不是将他当做摇钱树,知道了他零星半点的隐私,每年都要拿出来卖一遍。媒体上有数十个打着“麦洵无忘不掉的女人”名号的女人,借着这个由头参演电影电视剧,继而大红大紫。
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莫其夏,她用如同置身事外的语气和旁观者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冷静地告诉别人:“我和他也并不是那么熟识。”
麦洵无听着,喝一口茶,淡淡答我:“毕竟发生在几十年前了,岁月漫长,再提起故人,自然是不痛不痒。”
“那么麦先生您呢?”我问,“您也和她一样,对过往不痛不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