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7年,城南少管所开工,大批堆砌的砖变成了整齐的墙,没有一个路人怀着期盼经过施工现场,那些扬起的灰尘都是病毒,会让人抬不起头,让人腐烂。
两年后,在交工的前一天夜晚,暴雨交加,大概是有人在施工的时候偷走了一袋水泥,回家下了饭,那面整齐的墙才会变回了砖,压死了一个无辜的路人,包工头刘宏升就是那天连夜跑的,他拉着老婆,老婆抱着7岁的儿子,去了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换了名字。
2
难得下一场小雨,吴玲玉干脆把刚买的伞收起来,索性站在雨中,和身边一群在公交站台下躲雨的人隔离开来,551公交车随后进站,吴玲玉跟着人群挤了上去,她感觉自己碰倒了什么,她回头望了一眼,背包的少年手里的黑色笔记本掉在了地上。
吴玲玉上车后坐在窗边,坏掉的玻璃窗卡住了,她一边拍打一边看着正在弯腰捡笔记本的少年,公交车缓缓发动,旁边的人没有站稳撞在了吴玲玉身上,少年捡起地上的笔记本,看见远去的公交车窗上伸出一个脑袋,对着自己狂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少年面无表情。
吴玲玉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手里的简历随手扔在地上,脱掉高跟鞋,弄了弄自己打湿的头发,倒在破旧的沙发上。
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出租房里,弥漫着这种劣质的颜料味道,不管什么颜色什么颜料,它们的味道都是便宜,墙角随意堆着吴玲玉的画,它们的价值不会超过画板本身。
客厅里的白光闪了两下熄灭了,吴玲玉捶墙骂了句:“草!”懒散着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手电筒,跪在地上翻柜子,随后踩在凳子上换好了灯泡,客厅变黄了。
吴玲玉站在塑料凳上听见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让她回想起父亲醉酒的那天夜晚,也是下着这样大的雨。
这样的回忆越来越短暂,几秒钟就可以在脑子里过完几年的事情,吴玲玉意识到,楼顶晾了今晚要盖的棉被。
雨越下越大,吴玲玉从楼顶的屋檐下冲了出来,抱起沉重的棉被回到家,搭在椅子上,水往下滴。她走到厕所,用干帕子搓自己的头发,低着头看见水桶里的水已经接满,吴玲玉用脚将水桶挪开,踢过去一个空盆子,水龙头一滴一滴的为她节约着水费。
敲门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用力,急促,吴玲玉晃了一眼镜子里三十岁的自己,脸色有点发黄。
她透过猫眼看见少年拉着箱子站在门前,全身被雨淋湿了,她已经忘记了眼前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少年敲门越来越急促,开始喊叫:“救命!救命!”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少年依旧面无表情。
吴玲玉犹豫了一会,还是开了门,“有什么事...”没等吴玲玉说完,少年冲了进去,翻箱倒柜,之前脏乱的出租屋又降低了下限。
“你干嘛!我给你说,这是我家,马上给我滚出去!”
少年停下来,看了一眼吴玲玉,“东西呢?”
“我他妈咋知道你的东西,我给你说你再不走我就报警了。”
少年继续在房间内翻动,没有理会吴玲玉,吴玲玉随手捡起地上的高跟鞋准备去打他,少年回过头,狂吼到:“我东西呢?”将吴玲玉推了出去,撞在墙角,吴玲玉捂住自己受伤的右肩,表情痛苦。
少年冷静了下来。
“对不起,我找错地方了。”
3
少年从沙发上醒来,吴玲玉正在面前的茶几上吃着馒头。
“你醒了啊,要不是昨天雨大我才不会留你,神经病啊,进来就翻,吓死我了,来一口不,吃了赶快走,我还有事。”
少年没有理会吴玲玉,“我东西呢?”
吴玲玉指着墙角,少年走过去翻看自己的书包还有拉箱,吴玲玉在一旁催促,“你还怕丢东西,我还怕你杀了我呢,走吧。”少年顺手取下了冰箱上的钥匙。
出门后吴玲玉走进了一家培训机构,从包里翻出自己的简历,“小姐,你看一下这是你们经理让我准备的简历,让我今天过来面试的。”
前台小姐低着头继续写东西,客气的说道:“您好,我们最近没有招聘计划,您一定是搞错了。”
“怎么可能搞错呢,我们前天才通了电话,你让我进去,约定的时间都要到了。”吴玲玉一直试图用这样的骗局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事实证明她从来没有成功过。
吴玲玉再一次被保安赶了出去。
她走在街上,看着形形色色的各色门面,猜测着谁会给她一个即满意又合适的工作,在这个小县城里,她干过各种各样的零工,或长或短,性格过于直爽的她总是遭到挤兑。
过了三十,突然想要一份稳定。
吴玲玉有钱的时候就会打车,没钱的时候只能挤挤公交。
下午五点过,她这个小县城依旧没有遇到一个聘请她的人,奔波了一天,坐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把她拍醒了,“让个座吧,孩子困了。”吴玲玉勉强睁开了眼睛,缓缓站起来,拉着扶手跟着车一起晃动。
在楼下吃了碗小面,回到家已经快7点了,吴玲玉瘫痪在沙发上,叹了口气,少年从厕所走了出来,“你走的时候没有关水龙头。”
吴玲玉从沙发上蹭起来,从额头往后顺头发,怀着怒气靠近少年,“你怎么还没走,不对,上午我们一起走的,你是怎么进来的?”吴玲玉把他逼到了冰箱前,紧紧的贴着发黄的墙面。
“你忘记关门了。”
吴玲玉伸手去摸冰箱上的备用钥匙,还在原地没有动过,刚想开口,手机响了起来,她一边面部凶恶地打手势,让少年交出钥匙滚出去,一边温柔的接着电话。
“姐,不就是钱嘛,人活着还有挣不到钱的时候嘛,下个月,下个月房租我把欠你的一起交了,姐,我的好姐姐。”
“我可以帮你交。”
少年低着头,冷静。
吴玲玉用手捂住手机的听筒,支到一边,看着他,“你说什么。”
“我可以帮你交,但是你要让我住在这。”
电话里传出隐隐约约的咒骂声,少年转身从背包里取出一叠钱,吴玲玉先前温柔的声音消失了,“我明天就把钱给你,以后别打电话催我了啊。”
少年将钱递到吴玲玉面前,拉住不放,“我有个要求,我不想说话的时候不能逼我。”
吴玲玉把钱抽了过去,坐在沙发上数了起来,“小屁孩,我也有个要求,等我把钱还给你你就马上滚。”
吴玲玉起身打开房间门,里面堆满了箱子,床上的灰尘跳动着想要拥抱,“厕所里有抹布,自己打扫,以后你就睡这,我这不包吃,自己想办法。”
等到少年收拾干净已经是十点了,他把收拾好的垃圾堆在客厅后躺在床上难以入眠。那些纸箱子还堆在这个房间,靠近窗户的地方,外面的路灯只能洒进来一点,最亮的光区正好是少年心脏的地方,那颗心脏有规律地跳动着,每分钟都一样,像少年的脸。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试图和这里的空气对话,说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句“喂。”
但是他失败了,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愿意开口,更何况一些从来没有开口过的东西。少年起身走到客厅,吴玲玉正在那个小小的阳台上画画,看不见他的画板,但是能闻见便宜的味道。
少年接了一杯水,空气灌进水桶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杜晓谕。”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
杜晓谕沉默了一会。
“我没有。”
吴玲玉:“出门带这么多钱,背着包拖着箱子,你不是离家出走那就是什么少年变态杀人魔了。”
“你的画值钱吗?”
吴玲玉冷笑了一声,“两块钱一斤——都没有人要。”
杜晓谕转身离开,“睡了。”
4
星期四早晨短暂的下了一会雨,天气依旧闷热,杜晓谕带着黑色的笔记本坐在公交车上,靠在窗前,身边一位中年妇女拉着自己的年迈的母亲站在一旁。“小伙子,给老人让个座吧。”
杜晓谕装作没有听见,依旧靠在窗前,中年妇女拍了拍他,“小伙子,让个座。”
杜晓谕的无视惹怒了中年妇女,开始大骂,年迈的老母亲扯着她的手害怕惹事,杜晓谕在骂声中下了车,伏在广告牌上划掉笔记本上573公交车号码。
穿过菜市,与各种人摩擦,数不清的味道冲击着他的面部,试图缓解一下他僵硬的表情,而杜晓谕的眼里只有十米开外的一个小女孩,她趴在母亲的肩膀上睡着了,手里握着一根糖,他走了过去,顺走了那颗糖,也没有吵醒睡熟的女孩。
他看见吴玲玉了,在他的声音传达不到的地方。
吴玲玉拿着手里厚厚的一叠传单,在人群里寻找那些面善的人,他们去不去这家火锅店消费不重要,只要他们不骂人就好。大概是个初中生,绕到了吴玲玉的背后,可怜巴巴的望着她。
“姐姐,我没钱坐车回去了,可以借我十块钱吗?”
“妹妹,我没钱交房租了,可以借我一千块吗?”
说完吴玲玉转身就走,等到手里的传单越来越薄,最后消失,她就和几个大妈进了那家火锅店,坐在那里等着领钱。从火锅店出来后,吴玲玉看见那个初中生依旧在那里要钱,她一狠心,给了十块。
这一切都被杜晓谕看在眼里,远远的,像一台移动的摄影机。此时的杜晓谕脑子里正在猜测吴玲玉和小女孩的对话,大概是:
“姐姐,我可以买你的画吗?”
“妹妹,我等会给你十块钱,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脏话了。”
杜晓谕觉得吴玲玉有点意思。
等到他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吴玲玉正在吃饭,桌子上仅有一盘小菜,和几个馒头。
“有钱就在楼下炒个菜,没钱就将就过。”
杜晓谕走到她身边坐下,没有吃饭,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糖,放在了吴玲玉的面前。
“我今天在公交车上给一个老人让了坐,她把给孙女的棒棒糖送给了我,你吃吧。”
杜晓谕像一具会说话的尸体,什么话到了他的嘴里都是一个调子。
“小屁孩。”吴玲玉把馒头大口的往嘴里送。
5
杜晓谕每天的生活中心就是坐公交车,坐不一样的公交车,或者坐同样的公交车在不同站下,黑色的笔记本上写满这个小县城每一个站台的名字,每当坐过一次,他就给他们一刀。
548公交的终点站在河边,很少有人会到这里,连站台也年久失修。下车的时候,杜晓谕感觉到了风,是小县城里没有的风。
他站在马路边,看见远处河岸边星星点点的钓鱼爱好者,那个穿着红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尤为刺眼,以至于杜晓谕需要眯着眼睛盯着他,两分钟后,中年男人放好鱼竿起身走开了,两百米外有个肮脏的公共场所,杜晓谕终于知道这里风为什么不一样了。
等到男人走远,杜晓谕走到了他的垂钓点,坐上了他的凳子,拿起了他的鱼竿,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钓鱼,他看着不太宽的河面,河水也不那么清澈。
鱼鳔动了一下,两下,沉了下去。
这是一条小鱼,杜晓谕正在研究如何将它和铁钩分离开,他不会,鱼流了一嘴的血,直到裂开了嘴对着杜晓谕骂脏话的时候他才取下来,放进了挂在岸边的渔网兜里,血很快就融在了河水里。
好多的鱼!
杜晓谕蹲下来观察往兜里挣扎的鱼群,试图找到他钓上来的那一只,可是他们都一个样,索性把伸手将鱼一只一只往外扔,就是这个时候中年男人站在厕所门口看见了一个动作,联想到了一切,向杜晓谕奔来。
“喂——你干什么!”
杜晓谕加快了扔鱼的速度,来不及了,只好将整个渔网兜往外倾倒,鱼自由了。
中年男人很快赶了过来,杜晓谕将渔网兜扔在草地上,跑了。
膝盖长的杂草,阻拦着追逐的二人,夏天最后的风淹没了男人的呼喊,杜晓谕年轻的身体在奔跑中长大,男人越来越慢的脚步让他意识到岁月突然来了,而那个渔网兜里,只剩下那只裂了嘴的鱼在呼吸。
杜晓谕赢了,跳上了正在发动中的公交车,看见中年男人弯着腰支撑着膝盖喘着大气,指着他却没有力气说话的样子,杜晓谕缓慢了笑了一下,只可惜吴玲玉没有看见。
今天让吴玲玉最懊恼的事情,是面试路过天桥的时候,遇见了昨天向她要钱的“初中生”,她没有追上那个贱人,一个害得自己昨晚要自己做饭的贱人,一个让她今天面试失败的贱人。不过,她决定暂时委屈自己的理想,接受了一家便捷酒店的夜间工作。
杜晓谕回家的时候,她正在画画,挤的颜料掉在了地上,黄色。墙角堆着的画有点放不下了,杜晓谕走过去翻弄,他对画的内容一点都不敢兴趣,一幅一幅的快速浏览,他很无聊,直到看见最里面那张,他停住了。
三个扭曲的怪人缠在一起,吴玲玉好像把能想到的颜色涂了上去,以至于格外恶心,好像要互相吃了对方。
吴玲玉瞟了他一眼,继续画画,“那是我搬进来的时候在墙上看见的,就把它画了下来,觉得怪吓人就在墙上原来位置装了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