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L
L不喜欢说话,养了一只灰色爱咬人的猫。
28岁,在一家小公司上班。
一个人住,一个人逛超市,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收拾情绪,在每个夜晚艰难入睡。
L没有朋友,没有男朋友,直到上帝,在她生命的河里,突然投进了一颗石子,把平缓流淌的孤独变得汹涌起来,L说,是时候该有些改变了。
L没有睡好,已经很久就没再睡好了,睡眠浅得可怜偏偏在这个墙像不会隔音的小区里还有老奶奶开始养鸡。于是L连做噩梦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在三四点第一声鸡叫时从睡眠里被强制退出并遗忘昨夜的梦。然后盯着深蓝色的天花板发呆,或者直接起床洗漱完喝一杯咖啡去客厅坐下看着未开的电视机接着发呆。等到闹钟响起,再去准备早餐,挑选衣服,素颜顶着副银边眼镜就出门。
然后挤上地铁,看着漆黑车窗里的自己继续发呆。不是喜欢独处,是习惯了独处。
时间久了反而觉得与人相处才是最难的,L也很希望公司聚餐时能站起来一筷子夹走那块她盯了好久的红烧茄子,而不是一顿聚餐下来,胃里只有那盘一直在她面前的可恶的蚕豆。
L没有喜欢的人,有过两个男朋友,都被她这身似乎与生俱来的冷漠一一击退了。有时候L也想有一场恋爱,不让她觉得酸涩,也不让她觉得甜腻。她觉得她可以把自己完全献祭给那个人,但那个人只取走她的心脏,其余的让她自己保留。同样的,那个人也让她取走心脏最柔软的部分,这是她期望的恋爱,刚刚好的距离。
但要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实在是太难了一些。一旦生出了秘密,心脏便坏掉了,还怎么拿去献祭呢?可是献祭的如果不是心脏,那还有什么值得拿去献祭?
若没有真心拿来交换,那感情说废,也就废了。
是没有适合的人,没有人能忍受她的孤决冷淡,那就只能找一个和她一样孤独的人来填满这该死的残缺。
但她懒得去找,中国十四亿人口,那么多男人女人,还得让她一个一个的去试探对方的性格是否合衬吗?有那个精力,不如让她自己和自己发上一会的呆。过了这么久,她还是觉得,自己和自己呆在一块最舒服。
所以这恋爱,不谈就不谈了,自己又不是缺了这点爱意就得去自挂东南枝了。
偶尔觉得孤独,孤独一下,一下下,就好了。仿佛在原谅孤独这件事上,L总是有用不完的耐心和包容心,总是能放纵自己忍受完这场孤独再去迎接下一场孤独。
“人生在世,苦多乐少。”这点孤独算不了什么,L总是这样告诉自己。
L周末喜欢一个人去图书馆,图书馆这个地方真的是很神奇,可以一秒把人间和喧嚣隔开,这便是另一个人间。这个人间里的人闭口不语,秩序井然,都在一本书合上的时候轻轻叹一口微凉的气。这个时候,大家看起来都一样,因为不说话所以免去尴尬。在这个地方,L觉得自己是自由的。
今天的图书馆,依旧安静得像是另一个没有烟火的人间。
L通常坐在最里层的书架那排常常空着的座位,但今天,那排通常只有她一个人坐的空座位上,多了一个男生。
她觉得不应该用男人来形容眼前的这个人,虽然他看起来和她是一样的年纪,但是眼前的这个人,让她觉得有一丝少年气的东西在他的身体里面,看起来美好。此刻这个人一丝不苟的将书举到面前,紧抿着嘴唇,光有些暗,可是他的轮廓清晰明朗,心底的湖水,被投进了一颗细小的石子,叮咚一声下去,泛起阵阵涟漪。
他抬头向她瞟了一眼,她拿着王小波的书,在离他空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了下来。
沿着上次的页码翻到,往后看了一页,书上写到“我只愿蓬勃生活在此时此刻,无所谓去哪,无所谓见谁,那些我将要去的地方,都是我从未谋面的故乡,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
怎么爱,怎么活。
然后L抬头看了一眼冗长的书架,皱了一下眉暗自叫到不好。她有预感,她的安宁会离开她很长一段时间了。
又是一个被鸡叫醒的凌晨L坐起来,打开手机放了一首钢琴曲,深蓝色天花板里的灯是房间里的月亮。她抬头,自己也跟着融进那无边的蓝色里,四周都是深沉的蓝色,L浮在空气里,围绕她的也是烟雾一样的蓝色,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窒息了一样。这片蓝色的悲伤快把自己撕开了。她用力奔跑,终于看到一点白色的光,然后一个跳跃,她跳到了那束光里。她看到那个人,手里拿着《白夜行》,她想开口求救时,一种奇怪的感觉便把她拉走了。
她一下子醒过来,觉得自己好像还是悬浮着的感觉,她看了看手机,只过去了半小时。她起身踩到地板时的凉让她一下子从悬浮感中脱离出来。
走到客厅,煮了一杯咖啡,猫跳到她身旁的桌子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挨近她用身子向她撒娇,L就到厨房去拿出了猫粮倒在它的小碗里,继续端起桌上的咖啡杯。
今天不能好好的和自己对话了,有个陌生人插在了自己和自己灵魂衔接的地方。于是两个自己不能和对方说上一会的话,让她觉得今天的自己是空的。
空荡荡的。
然后被别的东西塞满了。
像是一杯凉白开,被突然撒进了两颗质地坚硬的糖果,难得融化。
地铁上,熙熙攘攘的人嘈杂的不得了,L今天不想看车窗里的自己了。她闭上了眼睛,脑海里便浮现出了斜斜倾入图书馆的那道清晰可见的光。
一睁眼,看到窗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自己这副眼镜真是丑死了。
她其实没近视,只是戴着眼镜能圈住她那点岌岌可危的安全感。
明天,把它摘掉好了。L这样想。
2.X
X喜欢猫,尤其喜欢白色的猫,但是自己狭小公寓的房东不准他养任何宠物。
不喜欢讲话,最害怕遇到话痨司机这类的人,会让他觉得尴尬得不知道该将眼神放到哪里去。
X是一个书店的收银员,喜欢看书,本想在书店工作可以随时拿起书来看,但工作时,X只会坐在收银机前不动,书架上那么多书,一本都没拿下来过。
其实没什么,店长是很好的人,只是X容易紧张而已。
于是只好依然在每个夜晚守着空店自己看一本书,或者在能得空闲的周末去一趟图书馆。
X没有遇到,那个可以和他分享同一本书的人。
又是同样的一天,那个昨天就来买过书的女孩又在店里走了三个小时才拿出了一本书结账。X有好几次抬头就和她的眼睛对上,于是只好一直低着头看着手机里那些无聊的资讯。
终于那个女孩拿了一本《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到了收银台,双手递上了一张对折的五十。
X接过五十,里面夹着一张书签,是一只笼子里的鸟,金色的光泽淡淡的,鸟笼上系了一根细绳。
X找了钱,将书签一起递给女孩,女孩一副不解的表情说:“这是给你的。”
X并没有很吃惊,只是说:“谢谢,很漂亮。”
女孩又很开心的将书签放在桌上笑着出了门。
真是个好女孩,X这样想。可惜X连那一点点心动的感觉也没,转身将书签丢进了垃圾桶。
他已经有了许多书签,或许是树叶,或许是世界地图,或许是猫,但他实在不喜欢这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看着这只鸟,X总觉得失去自由的是自己。
那个女孩给他的感觉,就像这只鸟笼一样。
X有几个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但是越长大X便知道自己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大学以后,个自散落在不同的城市里。难得一聚喝酒撸串儿时,X总是默默的喝着一罐啤酒,大家聊的火热,若是有人问起他的近况,他便说,其余时间就默默的喝酒,喝完一瓶,就自己再开一瓶。
好在大家从不介意他这样,毕竟从小一起长大,都知道X身上带着这种清冷的孤僻性格,也担心过他会不会被这种孤独反噬,但恰恰相反,他和他的孤独一直都是和平共处。也正因为他这样清冷的气质,从小到大喜欢他的女生不算多,但是也不算少。
后来,每一次聚会时,大家便会带来自己的女朋友。渐渐的,没有女朋友的,只剩X一个人。于是大家常常打趣X,到底什么时候找个女朋友,X总说,慢慢来,急不得。
他向来对女性动物的直觉很准,或许是来自他童年是对母亲的察言观色。儿时的母亲总是爱打他出气,X便练成了绝技,从母亲的每一个动作表情便可得知,什么时候该主动递水递纸,什么时候该主动递衣架晾衣杆。
约过几次会,女孩没说想吃什么,X挑的总是女孩满意的,女孩去了趟厕所,账就结了,夜晚女孩走上街,大衣就披上来了。
虽然X话不多,但他总是能轻轻松松拿到一个女孩的心。每个女孩都想再次与他见面的时候,他也总能找到理由委婉的拒绝。在女孩们看来,这样长得还行成熟稳重话不多,重要的是没有女朋友的男人,实在太难找了。
只是X从这些女孩眼里看到的东西,不属于爱。
她们把自己看成一件好用的器物,并且带着一种幼稚的骄傲,就像,我和你约会,是在抬举你,你只用跟在我身后把我放在第一位无理由的对我好就行了。X不知道这种优越感到底是怎么来的,只让他觉得恶心。
他总觉得,想要再次见面的女生都把他当傻子,都是有工作自认为好看刚加微信就发自拍的那种姑娘,这些姑娘有着莫名奇怪的自信,但X每次都不能理解,只觉得浅薄。X每次抱着侥幸心理赴约,说服自己说不定这个女生会不一样,但结果总是让人失望。
索性不找了,该来的自己就来了。
一天。
外面的天很闷很沉,像是一场雨即将砸下来淹没整个人间。
X点了一支烟,看着外面的天空,店长不在。是老家有人去世了,回去奔丧了,留他一人看店,不然平常他不会在店里抽烟。
没有烟灰缸,X抽了一张纸巾,倒了一点水浸湿。
这个时候,进来了一个女孩,穿着卡其色的风衣,身材很挺拔,推门时一阵风让他头顶的烟雾消散了一半。X呆了一会,觉得有点眼熟,但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别人,只好低头继续划手机顺便抖落大半截烟灰。划来划去,不知道看什么,随便点了一首歌,压掉声音,看着一首歌的歌词默默滚动:
“SomanythingsItrytosaytoyou,
ThenIdon’tfeeltoowell,
GetsocloseandthenIbail,
Iwannaknow,
Iknowyou,
ButI'msoscaredtotell,
YoujusthowIreallyfeel,
Ifyoudon’tmindbaby,
CrazyImaybeinLove.”
女孩拿了一本《白夜行》,过来准备结账时,x突然想起了她是谁。
是那天在图书馆,坐在他旁边的女孩,那天光不是很清晰,她还戴着眼镜,但他记得他们对视了一眼,只是那一天她戴着一副不适合她的眼镜。
怪不得认不出来,原来是把眼镜给摘了。
结账时,女孩和他对视了一眼。他有这样的感觉,女孩也知道他们在图书馆见过面,女孩也记得他是谁。
女孩干脆利落的拿了书转身快推开门时,X突然说了一句:“这是本好书。”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女孩停下了,说了一句:“嗯,谢谢。”推门走了。
X深吸了一口烟,掐灭,将纸巾裹起来丢进垃圾桶,又拿纸把原来的地方仔细擦了擦。突然静下来不知道该干什么,想想刚才的女孩,X自己笑了一下。
不戴眼镜的话,还是挺好看的。
那个女孩的衣角扫过玻璃门,然后一场蓄谋已久的雨,终于砸了下来。
3.L
L最近一直在想着那个理论。
那个五百年以后,所有的陆地都被海水淹没,所有的人长出鱼尾和鳃,转入海底生活。
这个是她的同事告诉她的,有一天L正在打印机前打印一份文案时,一个女同事过来神经兮兮的问她:“L你知道五百年以后的地球吗?”L苦笑了一下说:“不知道。”那个女人,轻轻拉过她说:“五百年以后,我们都会变成人鱼。”
这个女人,在和前任丈夫离婚后,不知道是牵扯到哪根神经,她说她开始研究宇宙的奥秘,时不时的就跟同事说些理论。整个公司都知道,但整个公司都选择包容,毕竟没影响到工作质量。偶尔,她会拉过某个同事,告诉他最近自己看到或是想到的,关于这个世界的理论。
未实现的理论,不知对错的理论。
就像那个关于五百年以后的地球,陆地被海洋吞没,人类守着最后一点土地,等水没过脚踝,没过膝盖,没过双眼,将最后一口空气呼出肺部化成气泡破裂在水面上,然后他们长出修长的鱼尾,长出在水底呼吸的鳃,再把陆地上的记忆封存。在水底,重新修建一个新的文明。
蓝色的阴暗将人们包裹,人们将逐渐习惯于这黑暗,那么光明的海面,将变成新的禁地。
L点了一支烟,看着夜空中悬挂的月亮,底下的路被路灯照亮。她就这么靠在阳台上,忽地,路灯灭了,已经过了十二点。
月光这时才真正的显形了,路变成了灰白色,路灯的影子躺在它脚下向着无尽延伸。
会不会有一只人鱼,从海底游到海面,从她的白天游到黑夜,然后看着天空中的那轮月亮说:“原来,这就是太阳吗。”
这天,天压得很低,人们都自觉的加快脚步匆忙的走。
L穿起风衣,坐公交车坐过好几个街区。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下班后第一时间往这个地方跑,只是因为听朋友说起这里有一家开业不久环境还不错的书店,就要在这个明显感觉得到雨要降临的时间段出门去那里买一本书。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强烈的直觉在驱使她做这件事,于是她就做了。
书店的玻璃门是干干净净的,她能从里面看到自己。今天没有戴眼镜,还有些不习惯。
一进去,她就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人左手拿着一支烟,右手随意的在手机上划着。L心底一颤,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L快速的走到了书架旁,她已经知道自己将要拿哪本书了。走了两圈,几本《白夜行》在书架上并肩紧靠着,她心里想,找到了。
迅速拿去收银台,将书递给他时,他们对视了一眼。她突然有些慌乱,只好轻轻吸了一口气。
拿了发票和书,她快速向门口迈步,握住门把手时,她听见他说了一句:“这是本好书。”
她说:“嗯,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