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正心里想的却是,早些时觉得珊珊美极了,现在再看怀里人,眼睛嫌小些,眉毛嫌疏些,嘴巴嫌宽些,连耳下的小黑痣也显眼极了。以后的日子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呢。
关于婚礼的事很多很杂。两边家长要见面商量,要定一个好日子。各自的同学朋友要联系到,关系最好的那些要尽量约来。前辈私下给阿正打了招呼,要借婚礼和几个合作伙伴拉拉感情。阿正说,婚礼的话叫上一些熟人,简单一点就好。前辈皱了皱眉:“人多一点热闹。明年春天会有一笔不小的单子,多打点打点关系总没错。”
前辈教育他:“关系你不拉,会有别人拉。生意你不做也会有别人做。到时候我帮你介绍介绍,你好好陪人家喝几杯。”阿正点了点头,记在心里。前辈又嘱咐说:“记住选个档次上过得去酒店,公司这边给你批个假,费点心思。”之后的事前辈就不管了,前辈要看着公司。阿正揣测,前辈大概有锻炼他能力的意思。
父母听说阿正要结婚,开开心心从老家赶来了。阿正把他们接来家里,门一开,老父亲瞅瞅,说:“咋这么多猫猫狗狗的。”进屋里转了转,又说:“啧,还玩鸟。这是啥子,这么大个蜘蛛。”阿正一遍一遍解释,它们很乖的,不吵人不闹人。父亲摆摆手:“我们找个小旅舍住。”
父亲说:“多大人了,把家里弄得不像样,像个人住的地方不像。这几天尽早收拾了,该扔的扔该送人的送人。”母亲说:“阿正啊,你是打算开动物园吗?蜘蛛都养上了,将来是不是还要养蛇养老虎养豹子。儿媳妇进门了不喜欢怎么办,就算儿媳妇没意见,将来有小孩了碰着咬着怎么办?”一路上父母没给阿正好脸色。
一个阿正的朋友收到了阿正要结婚的消息,刚好这一段工作没什么事,就早早地来了。他是阿正学生时期的室友,关系很好,想过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朋友感慨说:“阿正你深藏不露啊,大家一起单着单着,你一下子就要结婚了。”阿正和朋友一起说说笑笑,把朋友送到一家宾馆。之后忙着订酒店,找婚庆公司,看婚纱,慢慢地把朋友忘了。朋友在阿正的城市转了几天,和阿正说单位通知有事,要回去了。朋友临走前给阿正留下了份子钱,说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一定到场。
阿正把这事说给珊珊。珊珊先问:“男的女的?”后嫌弃地说:“才二百块钱。”阿正没多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抬头,街边的梧桐恰好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这座城市的冬天来了。
后面的几天阿正依然很忙。他和珊珊盘算准备好了多少,又还差多少。基本都是阿正在讲,珊珊在听,阿正讲完了,珊珊也没提什么意见。珊珊问:“最近有雪天吗?”阿正笑笑:“这该去问天气预报。”珊珊说:“我想找个雪天拍婚纱照。”
“雪天啊,咱这儿想等个雪天可不容易。”阿正说:“要不我有个想法,咱找个晴天,把我家猫和狗都带上,换着地方拍几组。”阿正想的是,如果一起拍了婚纱照,珊珊会不会更容易接受家里的宠物们。
“别了别了,照片没拍好,猫毛滚一身。”珊珊拒绝了这个提议。珊珊一直很不耐烦阿正家里养着的那一群。两人后来为这事红过脸,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
5
小蓝生病了,变得安静极了。曾经在家里沙发上,床上,甚至浴缸的瓷沿儿上走走跳跳没人能管的主,现在就懒懒地趴在窗台上。我看着它肚皮随着呼吸起伏,总以为它正睡着,做着好梦。待我轻手轻脚靠近,才发现它眼睛睁着,望着窗外。
“赖皮,是个阴天,快下雨了。”小蓝说:“阿正没有带伞,你说他会不会早点回来。”
小蓝又说:“阿正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他也要出门工作,但总有时间陪着我们。我和小红小绿就在一间小屋子里等他。天黑之前他会回来的,然后吃过晚饭领着我们出去玩。”
我苦苦想着要说点什么,但是显然我不是一只特别会说话的狗。小蓝问我:“赖皮,阿正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就可以不要我们了?”
“怎么会。阿正是很重情份的人。”我说:“等阿正回来了,让他带你去医院看看。”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吃点东西,有猫粮,有小番茄,冰箱里还有牛奶和烤肠。”然而小蓝还是没胃口。
阿正这天回来得出人意料地早。陪阿正一起进门的是个年轻女人,身上有一股雨打后收敛着的香气,她应该是家里未来的女主人。我对小蓝说:“阿正回来了,给阿正说一下你生病了吧。去过医院就慢慢会好了。”
小蓝小声说:“你傻啊,阿正一直绷着脸,肯定心情不太好。我过一会儿再去找他。”可是过一会儿天就暗了,医院该关门了。我隐隐有些担忧,哪有生病了一直拖着的呢。
小蓝说:“没事的。”还冲我笑笑。怎么会没事呢,小蓝这两天就咽了几个小番茄,我不知道再继续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阿正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坐在沙发上和女人说着话。小绿翻着身滚了过去,蹭着女人的大腿。女人把小绿提了起来扔在一边。小绿看看阿正没有为它说话的意思,就悄悄走开了。
女人说:“这些宠物,”她指了指小绿,又指了指我和小蓝的方向,继续说:“猫可以留下一只,狗和鸟都不要。水族箱的话可以保留,但是蜘蛛你趁早清走。”
我和小蓝说:“她刚才指我们了,你看到了没有,应该是看到你不对劲了。要不要我们过去?”小蓝摇摇头:“她好凶。”
阿正的声音比女人低一些:“它们陪我好久了。蜘蛛也很漂亮很难得。”
女人说:“将来伤到孩子怎么办?”我看到有唾沫星子从女人嘴里跳出来,溅到桌子上。我心里挣扎了一会儿,对小蓝说:“你的病是大事,不能往后拖了。”说完,我低头叼着小蓝去阿正面前晃悠。小蓝轻了许多,我的牙齿几乎能磨到它的骨头。
“阿正,阿正。”我喉咙里发出声音提醒阿正。阿正没看我,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他想到了身边的女人,于是又拿了个杯子。
女人的声音低了些:“其实连一只猫都不愿意留,还不是怕你有了感情放不下,但是放到以后,不仅照顾着麻烦,还都是安全隐患。”
“这事没商量。”女人说。她说完看了看我,我迎着她的目光走了过去,我想让她看看小蓝。然而她抬起一脚把我和小蓝踹到一边。小蓝被摔在了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爬起来朝着女人叫了几声,挡在小蓝面前。我做好了随时扑上去的准备。那边阿正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看看小蓝怎么样,或者也踢女人一脚为小蓝出气。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然而阿正瞪着我说:“赖皮,趴那儿。”阿正一直瞪着我。我想跟他说小蓝生病了,想说小蓝被人打了阿正你来看看。但是他听不懂。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身后小蓝说:“赖皮,没事。”小绿在旁边看着,冲我们比着口型:“嘿嘿,你们也被打了吧。”
我带小蓝去了书房。小蓝说:“改天再找阿正吧,我身体好得很呢。”小蓝连吃了好多块小饼干,要证明给我看。可过了些时候又吐了出来,吐的时候小蓝肚子疼,它揉着肚子卷成球打滚,吐了自己一身。我就在一边看着。
之后的几天,每次阿正要出门,我都咬着他的裤腿不放,但是他急着出门,骂了句“死狗”就走了。我就在家守着小蓝,盯着门口等阿正回来。小蓝一天比一天虚弱,我一天比一天害怕。
等屋子里都黑透了,阿正才会回来,回来就洗洗睡了。小蓝已经发着烧了,说话都带喘气。它说:“赖皮赖皮。”我说我在,问它怎么了。它说:“没事。”过一会儿它又喊我,我就应着,它喊一声我应一声。
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想。我起身去阿正的卧室把阿正拱醒,呜咽着求他看看小蓝。我把头塞到阿正手心,想着他摸摸我的头就会带小蓝去治病。阿正坐起来揉揉眼,烦极了,瞅了一眼小蓝,说了句“没事”。我拦住他不让走,阿正拿着拖鞋抽了我好几下:“你长本事了,死狗。”我没拦住阿正。
晚上好冷,我把小蓝放在我肚皮底下。小蓝在我怀里小声叫嚷,是很舒服的声音,像是在撒娇。它烫得像炭火一样。我一夜没敢睡,我怕这团炭火不知不觉就熄灭了。
等天亮了,阿正要出门。我蹲在大门口死活不让,照着阿正狂吠。他怎么打我都不肯让。
阿正终于看出小蓝不正常了,伸手探了探小蓝的体温。小蓝只剩一口气,喘得极快。我看到阿正抱起了小蓝,我松了一口气。但最后他还是把小兰放下了。因为女人的电话来了:“你还要不要去领结婚证,磨磨唧唧的。”
女人又说:“外面下雪了,你看到没有,咱领完证去把婚纱照拍了吧。”
阿正就走了:“一上午又死不了。”
我怔怔地看着关上的门。我等阿正转身回来,阿正没有。
可是小蓝不行了,小蓝真的等不了一上午了。它离开我的绒毛就冷得不行。小绿小红在旁边吵着要我去给它们找吃的。我把它们拍到一边,它们马上又围了上来。
我忽然想起小蓝以前老是打着水族箱里鱼儿们的主意,想起了它看着八哥流口水的事。于是我趁八哥歇脚时扑了上去,又挪着凳子翻进水族箱。水族箱摔在地上是一声巨响。玻璃和鱼和水碎了一地,沾着血的鸟羽飞飞停停,最后浸在水里。我只想让小蓝多坚持一会儿。这些吓到了小红小绿,它们尖叫个不停。我觉得好烦,我冲上去咬破了他们的喉管。我做了这一切,可小蓝的身体还是渐渐冷了。
我的头好疼,它好像要炸开。我兴奋地拿头撞门,把门撞开了我自己可以带小蓝去医院。我要快点,我用着我最大的力气,撞出了血印子也还在撞。直到我自己也失去呼吸才停。
我最后的想法是,真好,小蓝得救了。
6
阿正回来了,陪阿正一起回来的还有穿婚纱的新娘子,真是漂亮极了。
推开门,新娘子发出一声悦耳的,欢快的尖叫。阿正挡在新娘子面前趟着血水进了屋子。只有两只蜘蛛健康地活着。蜘蛛真是美极了,一只红的炽烈,一只蓝的冷艳。窗外的世界纷纷扬扬地落着雪,这座城市的冬天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