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患癌母亲的最后半年
1
那天,我在母亲的墓碑前站了很久。这是17年的初秋,母亲过世快一年的时候。郑州的九月,还未褪去夏日的暑气,火辣辣的日头肆无忌惮地煎烤着我的全身,额前的刘海不一会儿就被汗打湿,粘在额头上很是难受。
“妹子别哭,哥没事,哥想多陪一会儿你姨妈……”
我轻拍着表妹的背柔声安慰,自己却仰起头咬紧了唇。眼眶把我不争气的泪水吸了回去,我重重地长呼一口气,把表妹安抚好,从黑色大塑料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大信封,信封里,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妈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考上大学。我虔诚地捧着信封跪在妈的墓前喃喃自语,“妈你看啊,我考上了,我也是能考上大学的,不信你看,这是录取通知书,这次我可没有说谎……”
我仰起头看着碧蓝碧蓝的天,哽咽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2
毫无疑问,我曾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孩子。
从15年到17年的高中三年里,打架、抽烟、喝酒、泡网吧都是被我玩腻了的事。妈在的时候我就是校长办公室和教导处的常客,几个年轻点儿的老师最后干脆直接成了我哥们儿。
那两年爸在单位混得不错,升职后工作更忙了。照顾我的任务自然全部落在了妈身上。妈没上过几年学,每次我惹事后也没个可以帮忙的人,只得死拖硬拽着把我拉到学校校长办公室,拿着钱陪着笑该赔款赔款该求情求情,只为让那些满脸流油的“高层知识分子”放我一马好让我把书念完。
我看不惯妈这副低三下四的面孔,所以总是故意吊儿郎当地坐在老板椅上,嘴里吹着口哨冷冷地看着他们理论,脸上带着讪笑。
我骂骂咧咧说他们是见钱眼开的臭不要脸,是没本事开除老子的孬种。妈吓得赶紧捂住我的嘴,之后狠狠地瞪我一眼把我拽走。
3
大概在16年春节后,我在一次和校外的弟兄们聚会时认识了那个叫白格的女孩。后来我掏了五十块钱从一个哥们儿那儿要到了白格的联系方式,才知道她原本就和我那帮朋友混得很熟,以前在我们学校附近的那所职专上学,据说后来因为家里没钱被重男轻女的父母逼着辍了学去酒店打工。
人们心里当然都明亮得很,一个年轻姑娘家,到这一步能干什么呢?实际上就是被卖给了人家。
起初我对于白格的背景是有点失望的,可依旧还是抵挡不了白格年轻美丽的外表的诱惑。她的美,不同于学校里那些千篇一律的乖乖女,带着点儿和她年龄不符的神秘和魅惑,即使我明白这种神秘对我来说就等同于危险也依旧甘之如饴。
我知道她在酒店“做事”,所以总是能联想到她被人按在床上的情景。
每当这时,我就会万分烦躁,想着如果她被我压在身下是什么感觉。
在这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二线省会,我家的经济条件不算差。认识白格后,为了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每次和弟兄们出去快活我总是掏腰包的那个,久而久之,白格理所当然注意到了我,并且开始和我主动亲近,甚至于后来我明目张胆地带她去宾馆她都是半推半就顺了我的意。
在宾馆的大床上我终于如了愿。我当然知道她是看在我出手大方的份儿上才愿意跟了我,可我还是依旧很满足。
4
在那年春天悄然来临之际,母亲的身体状况已经明显大不如前。16年的整个春天我都被白格迷得魂不守舍,想法设法地约她出来。妈要经常去医院复查,我就放肆地从大衣柜里拿钱,有钱了就带白格四处约会,这期间我开始接触很多对我来说很“刺激”的东西,只为了向自己爱的女人证明我不是个怂包。
一切好像很平静,直到那年春末的一个晚上,一伙儿人在小区门口堵住了我。之后我头上挨了三拳后额头挂了彩,大臂也错位了。我从来就不是个好东西,那群傻逼最终被我搞得很惨,其中一个黑瘦的麻杆儿右眼肿了,而那个红毛杀马特被我拧伤了手腕,非主流的衣服也撕烂了,最惨的那个闷骚男断了一根肋骨。
第二天表妹告诉我,直到呜呜叫的警车堵住了学校大门,她才得知我八成又闯祸了,忙于备战高考的她来不及去找值班老师就慌慌张张逃了晚自习,借了门卫大爷的老年机给我妈打了电话。
我妈知道时,刚切了一半的土豆往案板上一扔就冲下了楼,因为那天我就随便说了一句我想吃红烧肉,身体刚有些好转的妈也没过问我那些混账事,就高高兴兴张罗着给我做饭。
我和我那些哥们儿连同惹事的小混混们一起被警察带走了,是白格报的警。之后我才从抓我的警察那里得知,让我爱得死去活来的白格,和那些小混混才是一伙儿的。他们知道我有钱,于是就让白格接近我从我身上捞钱。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在我之前,已经有好几个富家子弟因为抗拒不了白格的勾引而入了套,他们往往先利用白格的色相去搭讪,混熟之后就借着带你花天酒地的明目向你兜售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其中中招的不乏高层人士家里的败家子。他们有的出于情面,有的出于前途的考虑,都选择了息事宁人,最终只能甘愿被欺骗敲诈,毕竟他们要的只是钱,而这些人一般都不差钱。
只是这次不同的是,白格确实对我有一丝丝好感,这也彻底激怒了她的小混混男友和那些小兔崽子,他们对我下手无非就是想教训教训我,以免我跟白格走的过近,只是他们没想到白格最后还是心软报了警,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毕竟他们人多,照我这样打下去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我。
事情闹到这一步,妈早已经无能为力,她哭着给爸打电话,最后是爸连夜请假赶回家把我从派出所领了出来。即使父母再怎么说尽好话,我还是被学校开除了。
另一边,因为这件事的刺激,妈的病越来越严重,到了年中,爸只能一边上班一边照顾医院里的妈。家里实在是忙不过来,出于无奈,我暂时住在了小姨家,据表妹说。是妈提出的,因为她被我伤透了心,对我很是失望。妈知道小姨教育子女很有一套,希望换个环境我可以有所改进。
5
小姨干教育出身,在教育子女上尤其用心。表妹平时的家教甚是严格,每日的作息安排甚至可以精确到分钟。人一旦懒散惯了,短时间内想要改变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实在是受不了小姨家的魔鬼式管理,那年暑假主动提出了去打工体验生活,一是为了逃离小姨的监管,二也是我想自己赚点钱换台电脑。
后来表妹挖苦我时总是会说,看来你当时还有良心,舍不得把钱都败光!只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仅剩的那点钱已经经不起我折腾了。
自从我暑假开始打工,妈对我的态度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没计较我被学校开除的事,相反经常来我打工的地方看我,有时我整夜待在店里加班,妈就过来给我送点吃的。
她怕我会烦她,和我相处也小心翼翼,还托表妹给我转过几次钱。我旁敲侧击问表妹我妈是不是吃错药了,她只是含糊的回答我说我妈病了,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别再给她惹事,另外没好气地鄙视我一番说我妈一直都对我很好,不许我这么说她。
天真的我就再也没有多想什么,安安心心继续打我的工。第一次开始花自己赚的钱,心里感觉硬气了很多,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赚钱的不容易。作为一个曾经的浪子,那个夏天我出奇地让人省心,除了这辈子都改不了的抽烟喝酒泡网吧的臭毛病,我再也没有去主动联系白格那个害我不浅的贱女人,并且和我曾经的哥儿们也都断了联系。
日子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就像流水账一样平静且无趣,直到2016年10月中旬,我接到我爸和小姨打来的电话,他们说我妈病得很重,让我赶紧去医院。
那天晚上刚走进打工的大排档,我就收到了表妹的微信:“哥你别上班了,我给学校请过假了,咱俩马上去医院,我在学校门口等你……”
那一刻,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生平第一次慌了,机械地带着表妹在学校门口打了车直奔医院。
到了重症监护室我才知道我妈病的多严重,肺腺癌、晚期、扩散……等我俩赶到医院的时候,妈已经不能正常说话了,我只能看到那台呼吸机一起一伏,还有妈紧紧追随着我的目光。
病危通知书已经下了无数次,所有人都知道我妈可能挺不过去,只有我,到现在才知道。我看着妈不住流泪的眼睛,只能无济于事地傻坐着直到心电图变成一条冰冷的直线。妈攥着我的手走了,那一瞬间,我本能地瞥了一眼病房墙上的旧挂钟:18:28。
我的大脑“轰”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突然塌了一样,耳边只剩下小姨崩溃的哭喊,嗡嗡的听不清。一旁的爸第一次恨铁不成钢地抽了我一巴掌,捂着脸蹲在了地上。那一晚,我没有哭,死死盯着病床上的妈,眼神空洞。
6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在麻木地按长辈的要求处理妈的后事,爸一直铁青着脸,没和我说一句话。直挨到我妈下葬,我和爸两个人回到空旷冷清的家,第一次感觉到房子太大了,而就在今年春节,妈还笑着对我说你一长大,房子都显小了,和爸商量着再换套大房子。
我瘫在沙发上,抬头看着墙上我妈的遗像。爸坐在我旁边,低着头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也没有说话。我坐起来仔细凝视着墙上黑白的照片,目光复杂,许久,扭过头对身后的爸很没底气地嘟哝了一句:“我不想打工了,我想考大学……”爸猛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没有搭我的话,兀自掐灭了手里的烟头。
16年秋末,我住到了表妹家。一个周末,我敲开了小姨家的门:“……妹子,我想……”
从那时起一直到17年春,我开始了在小姨家长住的日子。表妹用她并不宽裕的时间帮我一起没日没夜复习单招的功课,累了我俩就一起去小区附近的公园走走,做白日梦一样的谈谈那很不靠谱的未来。
17年清明过后,我去参加了本市一所大学的单招考试。那天上午,表妹趁着课间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哥,我还得在学校复习,就不陪你一起去单招考场了,你要加油。”
“嗯,放心吧……”我很有底气地回了一句,并且附上了一个轻松调皮的表情。
单招结束后,我没有了留下来继续打扰小姨和表妹的借口,便回了自己家。17年五一劳动节,妈的抚恤金下来了,时隔半年,悲痛慢慢平息了的长辈们因为那点钱产生了分歧,姥爷舅舅一致要求钱要留在我名下,而爸则认为除了姥爷应得的那份外,其余留在自己那里,等我结婚再交给我。
那段时间,我甚至比得知了妈的去世还要心烦意乱,怎么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们都在争夺母亲那点用命换来的钱,以我为借口。表妹的复习更加紧张,加上爸因为抚恤金和小姨舅舅闹矛盾的缘故,也不允许我再去小姨家,我也就没再继续去骚扰她,直到我收到通知书,表妹高考结束。
“妹子,你陪我出去走走吧?我负责全权照顾你……”6月中旬,我实在是忍不住给表妹打了电话。
那边显然很激动,“好。
”
高考结束后一周,我带着表妹报团去了黑龙江。
“哥,你怎么就突然又想上大学了呢?”
在外旅行的闲暇之余,表妹突然问我。
我愣了愣,却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只敷衍“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回家我看到你姨妈的照片,莫名的有一丝心疼……可能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明白了我妈的不容易……她没怎么上过学,这是我妈一生的遗憾,她可能,不想让我也有遗憾吧……”
“那你现在,还会有遗憾吗?”表妹问得很小心,出门在外,显然怕影响我的情绪。
“会,但不是对大学的,是对我妈的……”
她叹了口气,“哥,你真的变了好多……”
“或许吧……倘若有可能,我真不希望自己变成如今这样,我还是那个坏孩子该有多好,我妈还会打我,骂我,惹事了也不用怕,我妈都会顶着……”
表妹没有再接话,我们都沉默了,坐在酒店的阳台看这座城市的夜景。
哈尔滨的夜晚,现代都市的繁华里依稀留有旧时俄罗斯贵妇人的高雅神秘之感。我们从酒店的落地窗居高临下俯瞰熙熙攘攘的中央大街上纵情狂欢的男女,不远处的松花江上传来游船的汽笛声。
那天晚上,表妹用酒店的电脑查询到她被心仪的大学录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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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小心,今后在外地上学,要学会照顾好自己,你姨妈走了,还有小姨和我,我们都会永远陪着你……”
17年8月底,我带着表妹在开学前最后一次去看妈。
我很认真地在墓碑前摆了两盆黄菊,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最后才仔细打扫了一下墓前的香灰,重新把通知书装回信封。
我没有和表妹一样报考外地的大学,最终还是留在了郑州。父亲在妈去世后丢了原本体面的工作,只能一个人四处奔波寻找赚钱的机会。家里还有痴呆的奶奶和患有心脏病的爷爷,不能没人照顾。
我很清楚自己的现状,从这一刻起,我再也不能任性了,这个家再也经不起我无休无止的胡来。可我也会永远记得,即使生活不容易,也依旧有人爱着我,并且希望我可以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