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散高唐
1
小别离的小，不是指分离时间太短，或者是分离时情分不深，而是指，在经历这种别离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足以接受这种悲恸。
2
昨天晚上母亲打来电话，寒暄之后告诉我，以前住在我们楼下的那个聪聪，他的妈妈没了，是得肺癌走的。
我一惊。
我还记得那个叫做聪聪的小男孩，长得虎头虎脑，非常可爱。他的五官糅合了爸爸妈妈所有的优点，尤其是一双大眼睛和白皙到没有瑕疵的皮肤，几乎是把他妈妈的美丽容貌，用画笔重新照这样儿再画了一遍。
他出生的时候我也才上小学，熊孩子正是喜欢玩小宝宝的时候，和院子里几个女孩子都喜欢和这个可爱的小娃娃一起玩，有时候还到他的家里玩。
他有许许多多的玩具，我印象很深的一套，是用塑料做的各色小食品，中间用魔术贴粘住，可以用刀切开。这是他最喜欢玩的东西，时常吵吵着要给我们做吃的。每当这个时候，他妈妈就一脸无奈又宠溺的笑。
我们家和他们家熟悉起来，也就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我还记得，他的妈妈是院子里出了名的美人，在电视台当主持，高挑纤细又挺拔，留着一头黑长直的女神发型，说着流利好听的普通话。
曾经，我们院子里一个极其可爱的阿姨摘了路边花坛里的一朵月季，作了个国外绅士一样夸张的动作，说：“最美的玫瑰，送给你这个最美的人。”
再之后，我上了初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学，临近毕业。而楼下的聪聪，也早就搬走了。我本以为六度空间，世界之小，总有一天可以再碰到，可是没想到，我没等来再一次遇见，却等来了死讯。
聪聪比我要小十来岁，如今也就是个小学生，我实在想象不到他会怎么面对这个事实，他会如何走过没有妈妈的青春。
不，也许我是知道的，因为如聪聪一般的人，我遇见了不少。
3
我的朋友卢君，是我的初中同学，她是个极其富有才情的可爱的女孩子。我当时想过，所谓的琴棋书画俱全，应该就是指的是她这样的女孩子吧。
方才初一，我就见到了她的一手好字，每个字都写得清俊，笔锋飞扬。随后，她给我画了一幅梅下横笛图，铅笔稿，少女身姿飘逸，旁边题了两句诗：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
中二病泛滥的我，立刻想要根据这幅美哭我的铅笔图写一部小说——当然，是没写完的。
还有一次，她数学课开小差，在草稿本上写诗，写下这么一首：凤凰台上凤凰游，月夜无声香满楼。倚窗不语听更漏，罗衣轻敛是深秋。诗句很美，我抄在了我的摘抄本上。
本来以为这就是全部，结果有一天我学琴回来，正好在路上碰到了背着古琴也刚刚下学的她。和我差不多，我考七级的时候她要去考六级。
当时我就一直在想，她怎么会这么多东西呢？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有了以她为标准的习惯，任何诗词，或者小说，如果她说写得好，那就一定写得好，没什么可说的。
长大之后我发现有人是这样形容才女的：诗词为心玉为骨，我觉得形容她正好。
我是在某个黄昏才感觉她没有妈妈的。
那天晚上我照例和她放学一起走，她心情很不好，一直在和我抱怨新同桌多么差。
她的新同桌是我们班有名的混混，正巧坐在她前面的漂亮姑娘和她同桌打闹惯了，一天上课又争执起来，那女孩把她的橡皮用小刀切成一块一块，和她同桌互相砸着。最后她恼火了，结果被一句“你他妈的”堵了回来。
“我最讨厌有人说我妈妈了。”她这样说着，声音里有浓浓的哭腔。
不过，虽然那个时候我听着不太对劲，却也只是以为是她父母离婚了。
后来我到她的家里玩，坐在她的椅子上看漫画，她家中一个阿姨正在厨房给我们准备午饭，谈吐却又是女主人的样子。我心中估量了一下我们之间的交情，斟酌用词问道：“她是……”
她说：“这是我的阿姨，我爸爸准备和她结婚。”
我问：“那你妈妈呢？”
她说：“我妈妈已经死了啊。
”
我已经忘记那个时候我的情绪了，其实应该没有什么情绪，只是脑中一片空白而已，因为那之后的事情我全部都记不住了。就记得她房间贴着的《长安幻夜》的海报，少年们架着华丽的宫车，走过长安路上星河璀璨的夜。
回家之后我和妈妈说了这件事情，我妈妈一边把饭菜摆上桌，一边说：“啊，我记得有这么回事，我一个同事认识她妈妈，在她小学的时候就死了。”
我努力斟酌了用词，带着希望问道：“那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应该已经走出来了吧，今天她和我提起来的时候语气很轻松呢。”
妈妈无奈地摇摇头：“怎么可能，小小年纪就没了妈妈，就算过去再久也不可能完全走出来啊。”
那天的晚饭很丰盛，可是我却吃不下去。从小到大，我经历过无数的委屈，最为伤心的时候嘴巴一撇眼泪就可以“吧嗒吧嗒”往下掉。从来没想过有一种悲伤就像刻在心头的一道疤，不想的时候，横亘在心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想起来的时候，却又难掩痛楚。
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她的面前提到“妈妈”、“母亲”一类的字眼。
再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高中，又去了不同的大学，她选择了中医作为自己的专业。我们寒暑假时常一聚，平常就微信联系。其实说是联系，也没什么交流，我的好友众多，还有几个格外喜欢刷屏，所以连她的朋友圈都看得少。
但是有一天，我心血来潮，点进去了她的朋友圈，看到最新的一条——“清明扫墓，墓旁柏树原先只一小株，当时还不及我的胸口，现在已比我高出许多了。于是想起枇杷树亭亭如盖之语。”
4
我的另一个初中同学，是一个温柔得不得了的小姑娘。只是初中，她就是一副沉静的性子——是沉静，不是安静。她是我以前同桌的好朋友，两个人非常喜欢在树荫下面坐在栏杆上聊天。
我曾经凑过去一起玩，看到她们聊天的时候，不同于我同桌的眉飞色舞，她却是一脸淡然安静，即使是开怀大笑，也有着一种波澜不惊在里面。
初三的时候我们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那个时候中二病发，而且一同沉迷动画，她有一个抄了动画人物语录的小本子，我也借过来，把上面的台词原封不动抄了一遍。
其实有些动画我到现在也没有看过，而且应该不会再看了。
初三后面，一边是体育中考对于身体的摧残，一边是中考对于精神的摧残，我们各自有了支持自己走下去的动画人物，她喜欢L，我喜欢朽木白哉。那个中二的年代，我需要紧握白哉的千本樱的钥匙扣才能坚持跑完我的八百米，她和我一样，不过手中攥着的，是一个L的吊坠。
有一天黄昏，那天刚刚下了雨，她突然对我和另外一个和我们一同回家的小伙伴说：“我昨天晚上梦到那个人了。”
我云里雾里，你梦到L了？
她抿唇摇摇头。
可我不知道除了L还有谁能让她用这种语气说话，于是我在旁边追问不休，她却只是抿唇不回答。
最后是和我们一同走的女孩拉住了我，问道：“你是不是梦到你爸爸了？”
她点点头，45°角看着天空，眼睛里面很空。
“我已经快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了。
”
后来我去她家玩，见到了她的妈妈和奶奶，又从她的嘴里知道，原来她的爸爸也是在她小学时候就去世了，甚至，要比我前两个故事都要早一点。
我年少时候听过的最为无奈且悲伤的一句话，就是那句“我已经快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那后面一定还有一句：“可是，他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就知道一定是他。”
5
前段时间，我被考研折磨得很痛苦，甚至在熬夜看书时候的深夜里，动了要自杀的念头。
寒假时候，我和妈妈照例在家旁边的大学散步，我便提起了这个事情，本来是极为轻松的口吻，就想当个玩笑话说说而已，没想到我妈妈认了真。她告诉我，你要是真的过不下去，就尽管回来啃老，反正你别死。
就这样，我们聊到了生死的问题，聊到了我妈妈在我高三时候的一场大病，妈妈对我说：“我常常想，如果我那个时候死了，你怎么办啊？”
不等我说话，她就继续说道：“如果我死了，你爸爸应该没两年就会再找一个。我怕如果那个人还有自己的孩子的话，你每次放假回家，就像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了。”
她接着提起了我小时候的众多玩伴之一的一个女孩，她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投河自杀了，据说是抑郁症。
“她怎么舍得啊，女儿还那么小。
”妈妈感叹说。
“后来她的爸爸也不敢再多管教她，生怕她也想不开走了岔路。”我在旁边补充道。
“现在她爸爸也又结婚了，好像又生了一个弟弟，她过年都不怎么回来的。
”妈妈继续感叹，“都不像自己的家了。
”
6
我有时候想，人的关系真是脆弱啊，现代社会五世同堂的家庭少了，多的是三口之家。这个稳定的数字中，无论缺少了哪一方，都是一道抹不去的伤痕。
成年人的话，至少回忆很多，至少牵绊很多，不会因为有一个缺口而丧失全世界，可是换成孩童呢？
回想一下，我孩童时期，是不是父母，占了世界的大多数呢？
小时候看了许许多多英雄电影，里面都把不怕死当成顶天立地的品质，但是那天，我妈妈的那句“不敢死”，却让我在无数的脆弱的时候泪如雨下。
我也只有用“不敢死”来报答她。
Ta依然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