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林娟从没想过自己能离仇人这么近。
如果不是嘉林公司要在他们学校的礼堂里举办招待外宾的酒会,如果不是他们正好缺会英文的女侍者,如果不是林老师偏心,不想让自己喜欢的苏菲去当女侍……她根本没有机会出席这么高档的酒会。
这样看来,她还得感谢这个一直瞧不起她的老师。
她暗暗冷笑着,一面攥紧了手中装了毒药的小瓶子。做了手脚之后,她端着托盘里的酒缓缓地她靠近了赵志仁的桌子。
赵志仁身边坐着一个的旗袍女子,正拉着他的胳膊,跟他小声嘀咕着,一面说一面笑。
赵志仁面上含笑,眼睛却一直盯着舞池,似乎心思并不在她身上。
她经过的时候,弯下腰,那赵志仁很自然地把酒杯放在自己的桌上,继续跟自己身边的女子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转眼间,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那女子突然一脸嗔怒,端起酒杯就喝了一口。
糟糕!
那女子很快有了反应,口吐鲜血,抽搐而死。
警察来得更是快得超出她的想象,她身上的毒药瓶几乎是马上就被搜出,当天下午就被关押。
后来她才打听到,原来赵志仁滴酒不沾,生活作风极为严谨。
不过那都是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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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的一个清早,她从女子监狱被提审出来。
她以为自己的死刑宣判终于下来了。
监狱里的其他人对此漠然,只有小七眼泪汪汪地拉住她,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小七从记事起就在一户大户人家里做粗使丫鬟,是个哑巴,也不识字。也因此被人用来顶了罪,关进来已经有两年了。
在这两年里,王林娟没少照顾她,不用干活的时候还教她认字。
这小姑娘其实聪明得紧,现在已经会写字了。
王林娟拍拍小七的手,说:“姐要去了,之前教你写的陈情书,你别忘了写完递上去啊。”
小七只是流泪。
守卫过来把她拉走了。
守卫押送她走向了一面暗灰色的墙,墙上有疑似子弹的痕迹。
她想:今天大概就是要交待在这儿了。
抬头看看,天上没有一只自由的鸟儿飞过。
没什么可眷恋的。
认倒霉了。
没想到,押送她的人径直把她送到了监狱的大厅,解了她身上的枷锁。厅里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后面跟随着一个老妈子,带着一身崭新的旗袍和羊毛大衣。没等她开口问一句话,老妈子就把她领到后堂换了衣服。
领她出门的时候,那老妈子还熟稔地在她耳边嘱咐:小心脚下。
西装革履的人开车带她来到一座办公楼门前,紧接着她带往楼上一间富丽堂皇的办公室。
漂亮的女秘书替她端来一杯咖啡。
她贪婪地吸了一口咖啡的香气,但是她顾不上喝,一把拽住那秘书的胳膊问:“这是哪里?”
秘书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说:这是赵志仁赵总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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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娟一直都认定是赵志仁毁了她一家。
他先是巧取豪夺将父亲的公司整得倒闭,负债累累。然后特意找来放高利贷的天天到父亲跟前晃悠,诱使父亲借贷。父亲还不上钱,他就雇来流氓天天要债。
父亲二十岁出洋留学,二十六岁取得博士学位,之后回国办实业,是多要脸面的人,哪受得了这样的屈辱?
父亲自杀之后,母亲也一病不起。
如果不是母亲病重之时向她说出实情,她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时运不济的缘故。
病榻上,母亲含泪让王林娟在她死后立刻拿着最后的一点钱去上海投奔亲戚,千万不要不自量力地想什么报仇。
为了让母亲安心,王林娟答应了。
在母亲灵前,王林娟又反悔了。
父亲是王家的几代单传,自己又是独女,自幼只和父母相依为命,在北平和老家并无其他亲眷,只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姨妈嫁到了上海——据说日子过得不甚遂心。
如果她就此投靠上海的姨妈,生活虽然会苦点,到底不算是无依无靠。但是父母的大仇不报,她这辈子都不会安生的。
虽然出身书香门第,王林娟从小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一点,从小到大被她揍过无数遍的她的同学苏菲是最清楚。
小时候,就连同学拿了她一块橡皮,王林娟都要打上门去,让人赔礼道歉不说,还一定会告诉老师。也因此不受老师们的待见。
但是苏菲还是非常依赖王林娟——因为她知道王林娟的霸道的外表之下的那颗心是什么样的。
王林娟没有用家里那最后一点钱去投靠亲戚,而是用来去黑市上买了毒药——那一阵子流氓天天来闹,有几个竟然和她混熟了。这黑市的路子自然也不难打听。
小流氓里有个叫小五为人最是仗义,跟王林娟最合得来。
也是他帮王林娟在黑市上买了毒药。
东西交给她时,还不忘用轻佻的眼光打量她几下,道:“要买捣乱用的东西,尽管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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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林娟把手中那一杯咖啡喝得细水长流,直到整个杯子都冷透了时候,一个高瘦男子逆光走了进来,眼睛适应之后,王林娟才看出这是赵志仁。
三年过去,这人跟当年酒会上仿佛也没什么变化,这让王林娟更加恨得牙痒痒。
赵志仁只瞟了她一眼,就径直走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翻看了一阵桌上的文件,期间没有再看王林娟第二眼。
直到过去了大概半个小时。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点了根烟,抛给她一份文件:“你在监狱蹲了三年,洋文没有落下吧?这份资料你给我译成英文,我两个小时之后要。”
王林娟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成了赵志仁的英文秘书。每天就是给他翻译资料,或者起草英文文件,忙得晕头涨脑。
赵志仁好像特意不让他跟过多的同事接触,只把她和女秘书的办公桌放在了一起。两个秘书一中一英,外人看上去倒很是中西合璧的典范。
漂亮的女秘书名叫李佳薇,人很随和,王林娟只用了几天就跟她打得十分熟络。但是从她嘴里实在套不出什么东西。
“赵总没说什么,只是说现在对外的生意扩大,缺一个英文秘书,让人去招,结果没过几天你就来了。”
见李佳薇说得诚恳,王林娟也无话可问。当下埋头工作,同时思索怎么找机会跟姓赵的单独相处,伺机下手。
事情总是没这么容易的。
连王林娟在外的房子都是赵志仁找的。带她来的人只说是公司的单身宿舍,赵总特意交代给预备的,王林娟明白言下之意是让自己老实些,别轻举妄动。
这种情况下,左邻右舍都有可能是间谍。
王林娟出门的时候,总是特意避开人。日子过了有两个多月,倒是平安无事。
嘉林公司对待她这样有些技能的职员还是相当优厚的。仅仅两个月的时间,她手里就有了些钱。她犹疑着是不是要找小五那班人买点捣乱用的东西,早些有个准备。
自从上次吃了毒药的亏,王林娟就一直后悔为什么当初自己没直接买一把枪。
投毒还是娘儿们用的手段,既然要做,就做得爷们儿一样干脆利落。
小五竟然还是盘踞在巷子末尾的那家杂货铺。
几年没见,他的样貌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人看上去沉稳了一点,见到她也只是惊讶了一下,并未多问。
她说她要买枪和子弹,小五拿了钱就去了,三天后把东西交给她,全程无交流,没有再用轻佻的眼神打量过她。
王林娟心想,到底是日子越来越难了,人们的心思都用在了吃饱肚子上。
也是赶巧。
枪到手没几天的一个休息日,赵志仁派个人来到她宿舍,说是赵总有事找她,办公室里不便,特意请她到私宅去说。
王林娟心中一凛,转念又一想,既然已经派了专人来请,自己必然是难逃的了。
好在那人没有盯得太死,她趁着换衣服把藏在抽屉里的枪揣在随身的皮包里。
她没开过真枪,只是在监狱的时候看过狱警摆弄过——往往摆弄之后就是对着站在围墙前的那些人的后脑开枪。
因为和监狱里的人处得不好,她曾经三次被人拉去陪绑。子弹曾经与她擦身而过三次。
但是王林娟觉得,这样的经历只肖一次,就足够让人把生死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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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志仁的私宅按照他的身份来说可以是相当低调。
那人带着王林娟到了一间布置典雅的屋子,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王林娟环顾四周,除了一排排的书架,就是那张西洋式核桃木的书桌还比较显眼。她绕过去一探究竟:书桌上除了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别无其他摆设。
她特意仔细端详了一下——不是当时被她毒死的那个。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连忙站回书桌之外。
“来了。”
今天的赵志仁还是逆光走了进来,“找你来说点事情,过来坐吧。”
也许是因为在自己家里,赵志仁显得比平常放松很多,他没有马上坐到书桌之后,而是转头去摆弄身后的窗台上的花草——他是主动把后背卖给王林娟的。
王林娟没有辜负这来之不易的时机……
然而也就是半秒工夫,他就缴了她的械。
赵志仁死死地擒住王林娟的胳膊,把她压制在办公桌上。
他压住喉咙,向她低吼:“我花了大钱免了你的死刑,你就没有一点感激吗?”
见王林娟像条离水的鱼一样死命挣扎,他怒气更盛,手中力道不减。
见她不再挣扎,赵志仁才松手,却发现那人动也不动一下,已经晕死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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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病床上的王林娟,赵志仁只觉得愧疚。
搞垮王家的公司本来不是他的目的。
只是那王家的公司实在是内里已经虚透,徒有一个空架子摆在那里,早已禁不起一点风浪。之后的高利贷和流氓闹事也都不是他的本意,只不过为了做戏做全套,掩人耳目而已。
事情出了以后,他也只能叹一声:到底是读书人,经营不善。
刚才医生来过,说王林娟的身子非常弱,似乎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尤其是心脏,应该是本来就有缺陷,受不得劳累,惊吓以及大喜大悲。要不是今天及时送到医院,很有可能这人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