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扫了十几年的长街今天突然感觉有些异样。
我摘下口罩抬头望了望天。今夜没有月亮,有几片薄薄的浮云在随着风漂移……
重又戴上口罩,拿起扫帚继续往前扫。昏暗的路灯如一个个耷拉着脑袋的瘦人隐藏在树影之中,垂手站立着。
凌晨4点钟,扫帚和地面触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分外的清晰。前面十米处,一只灰不溜秋的活物,嘴里叼着个什么,拖着一条长尾巴,无声无息地穿过马路,闪进了一片阴影里。
前面有家叫“丰泽园”的酒店,在我们这个小镇上算是有些规模的。附近村里,乡里,镇里的一些有头有脸人家的红白喜事,请客吃饭基本都放在那家酒店里。所以,那一段的路最难扫,街边上经常有一堆堆的呕吐物。两个垃圾箱每天都堆积如山,引来成群的野猫抢食。
越往前扫,那种异样的感觉就越加的强烈。
我再次停下手中的扫帚。天上的那几片浮云不见了,夜,似乎比刚才更加的黑了一些。没有风。远处传来一声奇怪的猫叫。说它奇怪,是因为它比猫的叫声来得低沉。
我没多想,重又拿起扫帚往前扫去。快到“丰泽园”的时候,前面突然看不清路了,似乎下起了薄薄的雾。我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不该下雾呀。再看看身后光秃秃的马路,几百米开外的景物都清晰可见。今夜虽然没有月亮,却是满天星辰。一群野猫看到有人来了,如箭一般射进了黑暗里,留下了一地狼藉。
丰泽园门口,薄薄的雾气中似乎有东西趴在地上。起先我以为是哪个醉汉遗落的一件外套。往前走了几步,那东西竟然动了一下。我吓了一跳,停住脚步拍了拍胸口。这时,那个黑色的物体又动了几下。“原来是风吹的呀?”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那个东西走去。
就在这时,我听到那堆东西竟然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滋溜滋溜,滋溜滋溜……”像是有人在喝一碗美味的浓汤。
“谁?谁在哪里?”我厉声喊道。两手紧紧抓住扫帚柄,慢慢的向那个东西靠近。路灯的照射下,我看清了,地上趴着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不是乞丐就是醉汉,我松了口气。
“喂,怎么了?”“都几点了,怎么睡在地上?”我边说边靠上前去。
他并不是睡着了。因为我看他面朝下在舔舐着什么。可能是喝多了。醉汉做出的任何动作都不足为奇。十几年的环卫工作,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醉汉。有在马路上练太极的,有学狗叫的,有嚎啕大哭的……
“喂,你没事吧?”我又问。
他趴在一堆呕吐物上,正津津有味的舔舐着。我感到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喂,快起来。让我扫了。”我弯下腰,准备去拉他的衣服。这时候,他抬起了头。当我看清他的脸时,本能的往后退了两步。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呀!深深凹陷下去的脸颊,干枯的如树皮般的皮肤毫无光泽。两只无神的如死鱼一样的眼睛上好似蒙着一层薄雾,开裂的嘴唇微张着,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露在外面。
“额……,额……”他从地上撑起身体,喉咙里发出一窜奇怪的声音。我看他穿着一件古怪的黑色长衫,脑袋后竟然拖着一条及腰的辫子。他坐在地上,突然抬起一只干枯的手,颤悠悠地朝我的面前伸了过来。
我拔腿往回跑。两排的路灯垂手站立着,目送这个失魂落魄,狂奔而过的女人。前面的景物在我的眼前跳动。跑了有六七百米的样子,实在是跑不动了,脚一软,跌坐在了马路中间。
我摘下口罩大口的喘气,慌慌张张回头看了一眼,还好,那个如老鬼般的怪人并没有追过来。
从地上爬起身,边揉着摔疼的膝盖,边往前走。扫帚扔在了“丰泽园”门口,不准备回去拿了。我踉踉跄跄地往家走去。
路的右边是个刚竣工的小区。围墙拆掉了。九加一的商品房,最底层是门面。落地大玻璃门上用白石灰画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眼睛。小区的最东边有一小片竹林,夹在两栋建筑的中间。远远的,我看见竹林里有烟雾飘出,带着一股烫鸡毛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里。
夜半三更,是谁在竹林里烧东西?我加快了脚步。
远远的,我看见有三个人围坐在一口破锅旁边。我每天从这个竹林边走过,从来没注意到这里有口锅放着。快走到跟前的时候,我看到他们似乎是在煮食着什么。其中的一个满脸胡子的人正用一根细长的东西在锅里搅拌着,一个年龄小一些的,则拿着一块类似于骨头的东西狼吞虎咽的啃咬。另外一位面朝西席地而坐的老者似乎在等待锅里的食物煮熟。
铁锅里飘出的气味令人作恶。然而,看那个年龄小的孩子却吃的津津有味。
“你们在煮什么?”我好奇的凑上前去。
三个人就好像没看到我的一样,连头也没有回。这三个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也许是因为路灯的原因。我见他们一个个都面如菜色,皮包骨头。更加奇怪的是,三个男人的脑后都同刚才趴在地上的那个人一样,拖着一条长辫子。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至背心。
当我看清楚那口锅子里煮着的东西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
一颗浮肿的人头半睁着一只眼睛,微张着嘴在汤锅里上下翻腾。
……
当我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那三个人,连同那口大锅都不见了。我撑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当我再一次的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
以上的叙述出自我的邻居小陈阿姨之口。小陈阿姨不到50岁,做了十几年环卫工,有个上大学的儿子。她的男人是个电工,不太爱说话,平时的爱好就是喝点小酒。正如陈阿姨形容的一样,是个“三扁担打不出个闷屁”的窝囊男人。
她拿着打毛衣的篮子坐在我家沙发上同我讲那件事情的时候,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四五天了。陈阿姨心直口快,但并不是个神神叨叨的人。按照她所跟我描述的那几个男人的模样,倒是让我想到曾经在某份杂志,或者是某个纪录片中看到过的东西。穿着长衫,留着长辫子,那是清朝时期男子的装束。所见到的人一个个眼神无光,面黄肌瘦,煮食人肉。让我想起,从我那已过世的奶奶口中所听到的,零零碎碎,关于饥荒的一些描述。
“饥荒”这两个字,对于我们现代的人来说仿佛是个很遥远的话题。但就在50几年前的1959年,1960年,1961年这三年的大饥荒,中国非正常死亡的人数就达到了三千多万。(这一数字有争议。)波及之广,死亡人数之多,相当于二战中国死亡人数之和。
1946年,1947年这两年间,仅粤桂湘三省就饿死了1750万人。
再往前的1942年-1943年,河南大旱,加上蝗灾,饿死300万人。(也有说是500万)传说饿急了的饥民爬到麦田里吃未成熟的麦穗。爬进元麦田的人活了下来。爬进小麦田的都饿死了。因为元麦比小麦要早挂浆。饥民们剥食光了树皮。草根。就去吃观音土,棉花籽,最后被胀死。更有食人的报道。
某农妇,捂死得了浮肿病的丈夫和儿子,煮食内脏。也有丈夫杀妻,姑母吃侄女的。还有把小孩骗到家中,杀死煮熟后拿到街上充当兔肉卖的。
1936年四川饥荒,有人的家中被发现63具头盖骨。41具为孩童,22具为成年人。
我奶奶的二叔死于1943年的那次饥荒。那一年江苏省非正常死亡70万人。奶奶曾经和我说起最后一次见到她二叔时的情景。对于她那个二叔,奶奶并没有多少好印象。每次奶奶谈到他时,脸上颇有些愤愤的神情。我奶奶的爷爷叫吴起胜,是清末的进士,算是书香门第。奶奶在学堂里上了三天学,硬是被她二叔给拉了回来。理由是“女孩儿家,长到80岁还是人家的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1943年我奶奶30岁。她的二叔算来也只有五六十岁的样子。我每次在听奶奶讲到他的时候,总是在脑海里把他勾画成为一个干瘦小老头的形象。尽管奶奶从来没有形容过他的模样。
那天一早,奶奶出门办完事情往家走。看到她二叔在桥下的一家小店里买了一碗饭,他盯着那碗饭看了半天,喉头动了两下,咽下了一口口水。颤抖着双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小手帕平摊在桌子上,把那碗饭倒扣在了上面。包包裹裹放进了贴身小衣里。
奶奶好奇的走上前去问道:“二叔,二叔,你怎么买碗饭不吃掉呢?”
她二叔看到是奶奶,面露尴尬,小声地说道:“我家娥今天回来,家里没吃的。买碗饭带回去給我家娥吃。”“娥”是我奶奶的堂妹。也就是二叔的女儿,多年前远嫁外乡。
奶奶一阵心酸。默默地跑去店里又买来了一碗饭,端到她二叔跟前说:“二叔,你把这碗吃了。”
二叔看了奶奶一眼,没做声,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那是奶奶最后一次见到她二叔,几个月后。传来她二叔饿死的消息。
小时候,每当我们不用两手捧着饭碗吃饭。总是会被奶奶大声的训斥。“咸丰六年,你这个饭碗早该被人家抢走了。坐好了吃饭。”
如果不小心把粥撒到桌子上,也被奶奶要求用嘴巴吸食进肚里。所以,饭桌上那股油渍的味道,现在回忆起来依旧清晰。弟弟一边舔舐碗底,一边用油光锃亮的袖子擦拭鼻涕的情景也还历历在目。喝好粥舔碗底的习惯,一直保留到我工作。包括我的弟弟妹妹,爸爸在内。妈妈有时候看不过,说出桌子上不卫生,太不雅观的话。奶奶马上会很生气的抢白:“小门小户家的孩子,哪有那么娇贵。现在是有得吃了吗?穷人家装什么富派头。”
咸丰六年(1856年)的饥荒,旱灾,蝗灾,水灾。麦秋两季近乎绝产。有108个县受灾。特别是皖北,淮南一带饥荒特别严重。饿殍千里,人即相食。斗米千钱。有记载,人肉起先卖二十文一斤,后来涨到一百二十文一斤。江南大旱。人们在干涸见底的河底打井,深至百米也打不出水来。江苏,安徽一带,十室九空,万户萧瑟。
一口气写完这些,心情有些沉重。我走到阳台上,看着楼下往来穿梭的人流车辆,脑子里却更觉凌乱。
比起那个年代,我们现在所谓的一些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老公不如人家会赚钱,孩子不如人家聪明。车子不如人家高档。房子不如人家豪华。老婆不如人家漂亮……
真是人心无尽,欲壑难填呀。
我在想陈阿姨讲的那个故事。我相信那不是她胡编乱造出来的。她是位再普通不过的女性,她那有些肥胖的身体在这社会的滚滚大波涛之中身不由己的翻滚。生活已经磨平了她所有的棱角,所有曾经的梦想。她现在的全部就是她的儿子。关注的都是些东家长李家短的事情。哪家超市的东西更便宜,要远比钓鱼岛的事情来得重要。
我企图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陈阿姨所遇到的事情。比如说在那附件有着某种磁场,以前发生的景象被无意中录了下来。又在某一种特定的天气里如放电影般的呈现了出来。
月亮上住着嫦娥和玉兔不是很好吗?让大家认为曹操的墓穴在漳河的河底,墓穴入口有转动不息,锋利无比的机关,远比挖出一块不完整的头骨,同一块墓志铭以证明曹操的墓穴被发现,要来得更有意思。
提到饥荒。说不定还有人会说出如那个傻皇帝司马衷所说过的话“百姓无栗米充饥,何不食肉糜呢?”
看似离我们很远的事情,却就发生在50几年前。我们如何能肯定的说以后不会发生呢。陈阿姨所遇见的事情说不定就是給我们的某种警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发展中的中国,每年要倒掉800万吨粮食。相当于2亿人一年的口粮。每年餐桌上所浪费掉的粮食,价值人民币2000亿元。难道这个统计数字还不能让人反省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