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心悦一人,他站在队尾,同样的黛色官服,却好像生着光,目光游离,可那身染霞光的颜色却始终在我的余光里徘徊不去。
嗡嗡的话语按着一板一眼的语调上报,屋外阳光灿烂,我不自觉眯起眼睛,眼眶斩到前人腰际,模糊了眼角的颜色。
直到下朝后,那颜色才正正经经出现在视线的正中央。
冬春之际依然冷寂,他似乎不介意,开了半扇窗显出屋外未褪的银白,单手握卷支在桌上,轻烟袅袅而上,缭绕着如画的眉目,衣角的流云。
在我眼里老气的官服在他身上总透着些风流写意。
“可是不会?”风流写意的那人说,“盯了我许久。”
我瞧了眼雪白的纸面,不甚在意道:“无从下笔请太傅提点。”
他放下书到了桌边,我一如往常将毛笔蘸饱墨水准备递到他手边。
毛笔转了个向又落入我的手中。
手掌包裹着手掌,只是他的比较大,从手背包到了指节。
“他的字一向不太好习。”头顶的声音慢慢道:“却也没想到…”
没想到我竟能一笔不下,懒怠如此。
理解了消失的尾音,我却不觉得有什么,此刻的我,大概除了手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练他的字时笔画勾连,结构精简,贵在流畅之势,挥洒自如。”怀瑾说道:“陛下太过刻意却失了些随性。”
“朕知晓了。”
干巴巴地回答,眼神黏在了交叠的指尖,我厚脸皮地想,这也算另一样的十指相扣了吧。
一排字写完,手背的温度很快撤去,连人带手,又恢复了恰当的距离。
我心里遗憾,恨不得写上个十七八张,却也只能自个儿临摹下去。
笔画勾连,挥洒自如。说得随意,我只想让他看最好的,下笔总有些刻意。
笔尖划过纸面,我轻轻吁气,不过两字而已。
“陛下的手怎么这般冷?”一只手探过来碰上我桌上的汤婆子,“冷了也不叫人来换。”
怀瑾差人换了个热的汤婆子进来,塞进我手中。
短短的一次相接,和刚才那次相比,指甲划过掌心而已,触感轻轻,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一圈圈扩大。
“今日就到这。”怀瑾看了看天,拱手道“微臣告退。”
我点头,“太傅慢走。”
门外孙姑姑撩起门帘,黛色身影不见,我扔下笔,两手握住汤婆子塞进衣袖,心里喜滋滋的冒着泡。
“陛下,什么事如此开怀?”
孙姑姑到了近前,我贪懒地靠在她身上,“没什么,就是心情好。”
见左右无人,孙姑姑摸了摸我的脑袋,“陛下这心情来得正好,宫外有消息长信王已经准备好了。”
“这么快啊。”
孙姑姑无声笑道:“不快,小姐毕生心愿才刚刚开始罢了。”
“事成之后,我们能离开吗?”
孙姑姑抚着我的头发没说话。
我垂下眼不欲多问,专心玩着汤婆子上的穗子,掌心有些出汗。
孙姑姑口中的小姐就是我的母妃,十八岁与情郎分别,嫁给了自已做她祖父的我的父皇。
可她憎恨皇宫断她半生,憎恨赵氏害她爱情,更憎恨自己肮脏的一生在华发老人身下承宠,断了赵氏子孙便是她半生所求。
可不知她是否记得,我也是赵氏人。
“姑姑,你陪母妃多久了?”
“小姐出生时奴婢就陪着了。”
这日子是比我长许多许多。
我扯扯孙姑姑的衣袖,让她弯下腰来,“让长信王小心些,在事发之后等两日再行动且在人群里安排几个人,以备不时之需。”
孙姑姑严肃应下。
“还有。”我压低了声音道,“这个汤婆子放进柜子里,好好存着。”
“……是。”
没了汤婆子后我仍是双手握紧了塞进袖里。
与死命留住的温度不同,手背的异样,掌心的轻蹭,和宣纸上的墨色留了下来。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怀瑾。
一手端正的小楷在旁落下两字。嘴唇张合,我无声念着,用漆黑的墨覆盖上。
这张宣纸和那汤婆子一块被锁进了床边柜子里。
柜子旧的很,和满屋的华贵不同,一眼就看出它的年纪在里面能排第一。
素阳皇姐每次都对这柜子嗤之以鼻,说破破烂烂的上锁也是多此一举,今夜也是如此。
“哎,你这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不告诉你。”我把柜子往床下推了推,“还有你真喜欢那人。”
大大咧咧的素阳难得脸红了下,可很快懊恼起来,“可他好像有喜欢的人。”
我问她:“他亲口说的?”
素阳摇头,“大家都这么说,所以我想找他问个明白,若有我便放弃,若没有,嘿嘿。”
我瞧着素阳一副势在必得模样,好心提点:“下次出宫至少还要三个月。”
素阳作势要拿枕头打我,我虚虚扶住义正言辞道,“但短短三月,定不能阻挡皇姐与那人的三生不断的缘分。”
“你说的也没错。”素阳好歹扔下了枕头,“可真的好想出去。”
我心想谁不是呢。
“哎,若真出了皇宫你会想去哪?”
“看山,看水。”
“这么简单啊。”素阳的语气听着颇为嫌弃,我笑笑没说话。
“我想去找他,看看他的心上人有多好。”素阳闷闷重复:“我想去找他。”
我掀起被子把两人盖好,拍拍她,“去梦里找他吧。”
素阳不满的嘟囔一声,翻身睡去,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传来,我悄悄起身到了门边。
“送公主回去。”
门边的黑影闪身进去,我仍待在原地,轻轻一呼便涌上白气,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这屋外还真是冷,不知那人怎么呆得住,长长的白气又从我口中叹出,一个两个都在心上搭了只容一人的好房子。
太傅呢?
我望着黑沉沉的天。
不知我心上的房子他可愿意住。
2
三月,天渐暖,临近傍晚。
我翻着怀瑾匆匆出去留下的书卷,那几页他常常看,即使合上书封面也会如山坡一样垄起又垂下。
翻开前想了许久是本什么样的书,翻开后只觉得茫茫然一片。
我沉沉吐出一口气,素阳那日的落寞仍在耳畔,当时还觉得庆幸太傅是个不开花的老铁树,可见还是高兴的太早。
怀瑾进来时,我正捧着那诗集,待他走近看清楚是哪一本,眼神慌乱了一瞬,微微别开脸,“陛下可是等了许久?”
看他模样,我更加确信了心中所想,淡淡道:“倒也没等许久,只是不知太傅为何离去匆匆还耗费了这般时辰?”
怀瑾侧目,道“不过是些朝政上的事,陛下安心即可。”
他不说我也知道,北方冻灾,三月出头大量灾民迁移,却频频发生暴力事件,怀相主议镇压其他人自然没得反对。
可过了几日,事件愈演愈烈,幸得长信王帮助灾民才慢慢缓和下来。
甚嚣尘上的谣言扑面而来,皇宫里各处议论纷纷,长信王才是天选之子,此番天灾就是警示,皇宫尚且如此莫论宫外了,也难怪怀相急匆匆叫走怀瑾了。
“太傅和怀相办事我自然放心。”我这么说着,心里还堵着别的事也只得强压下去,默默不言。
怀瑾:“陛下就没什么别的要问的?”
“没有。”
“臣有一事。”怀瑾撩袍坐下,“臣临前留的课业陛下可完成了?”
“……”
“可否让臣检查一二?”
“……”
“朕突然想到确实还有些想知道的。”
手中一空,我顺着看去和他对视了一眼,静静的一瞬。
目光如深湖一般,只消一眼我就躲开,心里更加忙乱不知该问些什么。
“太傅去了那么久,可有些饿?”
“尚可。”
“太傅劳心劳力,要不要休息会?”
“微臣甘之如饴。”
“太傅要不用些热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