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喜欢晒太阳,说再不晒一晒,她就病得发霉了。
长缨不止腿部有伤,仿佛也中过毒,整个人有时生龙活虎有时病恹恹的,吃完饭就惫懒嗜睡。
我看着她温淡睡颜,心头也似日头般暖和,小心翼翼帮她拉上毯子。
黑衣护卫目光如刀,在我手上打了个旋。
人牙子的人真阴森,我的心里勾勒出一个獐头鼠目,阴毒小人形象,为长缨担忧。
我和长缨住了十多天,她说怕人牙子的人深夜把我扔出去,在她的强烈要求下,我同她住在那间极精致宽阔的房间。
檀木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只是乱糟糟地丢在一处。轻薄如女子肌肤的白纸画着我看不懂的线条,紫毫毛笔顶端炸开,像是被人狠狠蹂躏过。
我睡在窗边小榻,长缨睡软罗锦铺满的床,淡金色绒毯铺了一层,底下垫着极松软的草,她睡下来,整个人都陷进被窝里,只是她睡相不雅,四仰八叉霸占整张床,想翻身陷在软被难以动弹。
我笑笑,默默为她关上窗。
长缨不让我碰她的饭菜,她问我吃不吃芹菜,我当然吃,在庄子里喝的是冷的水,啃的是窝窝头,芹菜而已。
她啧啧赞叹把翠绿欲滴的芹菜推给我,给我倒壶热水:“慢点吃,不是我小气,是这菜里除了芹菜都下了嗜睡安神的药,对你没好处。”
我差点被水噎住“啊?那你还吃?”
“只有这些吃,不吃饿死。人牙子说芹菜和下药的菜选一样,老娘死都不碰芹菜。他说我不是上房揭瓦就是拖条断腿出门给他丢人现眼,我呸!不是他,老娘腿现在好好的,在永州快活似神仙。”
她说着咳嗽起来,喉咙间有淅淅沥沥血色落下,我大惊,有哑女取来她的药。
她一把抓来服下,脸颊血色回转,喉头仍有淡黑血色滴落,半响说不出话来。
我轻抚上她背顺气,低声问道:“人牙子做的?”她摇头,神色恹恹。
天穹涤荡如洗,庭间冷风流转,携来苍碧雪山湿冷气息。
长缨微眯双眸,眸中是与她虚弱不相称的锐利,她的视线稳稳落在神女峰不曾移开。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长缨说的。
我便自行取来热水和药,送她服下。
“我想回家之前去拿我要的东西。”她视线锁在雪山,语气不容置疑。
“在雪山上?”“是。”“很珍贵的东西?”“嗯,药材。”“对你的病有用吗?”“是我母亲。”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对她更多几分亲近,“我练好武功帮你。”
她拒绝了“你上去也未必找的到,女子在世本就艰难,好好练武,性命握在自己手上,哪里都能去。”她督促我,又喝口热水润润干裂的唇,添道“别像我碰上死变态就行。”
5
我又照顾长缨半个月,这么说也不恰当,她不发病就亲力亲为,我能帮她的很少,她指点我练武倒是认真。
她迟早要走的。
那天,她看我剑招不复初时生涩,已是满意,说够我保命,不再教我了。我对她深深一揖,有些懊悔,学的慢一点是不是还能和她多说上几句话。
最初,我夜里噩梦连连,我梦见瘦骨嶙峋的母亲,胡乱抓挠的手,鲜血淋漓的牙印,我的低泣声使被睡眠不好的长缨从沼泽似的床铺艰难扭出来,披着鸡窝头,被窝裹成球。
裹成一团雪兔的她和我说了很多历史故事凑趣比如齐国太祖齐九婵同越国太祖姬沉洲的恩怨情仇,比如他们决裂前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出生就送了别人,两国皇位通通没份。我听得津津有味,正欲追问,她丢开叼着的梨花糖一摊手,告诉我没了。
然后自己滚回床上睡觉,是真的滚,我有一刻仿佛看见一只雪兔在沼泽里卷来卷去。
6
长缨经常给我讲历史故事,讲到齐国先祖时,我偶尔觉得她的思绪飘得很远很远,远的我仿佛穷尽一生都追不上。
我不会去问,我清楚地知道她不会再教我更多了,她对陌生人的感情付出很有限,就像她对雪兔。
她常抱起雪兔玩,把它们喂得肥肥胖胖的,可当有一只她常抱怀中的雪兔死去,她眼皮抬都没抬,对我淡淡说今天吃兔肉。
当天我就加餐了,大快朵颐。
我个子抽条似的长,肌肤愈白,容色愈艳,那个骨瘦如柴,畏畏缩缩的江小九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
我拼命练武,想陪她一起回母亲的故乡。
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平静的生活会这样持续下去,直到长缨离开。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来了。
黑衣少年抱臂站在墙头,身形颀长有着年纪不相符的沉稳。长发如墨随意束起,容貌俊美,脸部线条还不似后来那般冷硬无情,剑眉凌厉斜飞入鬓,狭长鹰眸深邃仿佛有无数星海沉坠其间。
他唇角轻薄,微勾一线讥嘲弧度,似笑非笑“还没死?”
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一时侧目,竟觉得他眉眼与我有些神韵相似。
他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沉静淡然的长缨像是变了一个人,被毒虫咬了似的从躺椅上跳起来,她的脸上挂着假的不能再假的笑容,“我死了,您的如花美色我见犹怜不就无人欣赏了吗?那遗憾之情堪比什么来着?哦,花钿委地无人收”她说着,特意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用力磨了磨,好似伺机而动的饿狼。
少年低笑一声,轻飘飘落地,举手投足有经年养成的贵气,行走之间威严平稳,几步就离长缨咫尺之距,甚至一倾身就能碰到她的发梢。
他就是长缨说的人牙子?跟我心目中獐头鼠目的形象相去甚远。
长缨身子紧绷,伸手摁住怀中软剑,笑咪咪道:“您别离我这么近,您美色晃眼,我怕辣手摧花。”
我不动声色挡在她身前,面对少年冷酷笑意,长缨动了,她把我拉至身后。
少年瞥我一眼,对她说“怎么着,捡个好看的,整天对着欣赏,可我寻思着人家这脸也长不到你身上啊,况且你这脸最不缺的就是脸皮,厚能托山。”
他邪魅一笑,风流无尽,潋滟眸光落在笑容更假的长缨身上,刻意在某处虚虚滑过,薄唇微掀:“而且啊,光有脸是不行的,若是你那脸皮能换个地方长长,补补一马平川的缺,我分外乐意给你讨点木瓜权作锦上添花。别急着谢我,我心地善良。”